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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希望——〈蔑视〉艺术风格解读释义

这是我们关于《蔑视》这款游戏制品讨论它的艺术风格的最后一期视频了。我们在之前聊到这款游戏所调用的艺术风格的三种不同叫法:疯癫艺术、黑暗艺术以及暗黑艺术。同时也说到了这三种不同的称呼恰恰就对应于这款游戏制品所调用艺术形式的三种不同的视角与态度。在第一期,我们梳理了疯癫艺术这种叫法,了解到它的最大目的其实是追溯这种艺术形式的来源,追寻的是这类艺术的意象。第二期,我们整理了与这类艺术相关的浪漫主义内容,了解到哥特式并不是流行文化下的哥特印象,它更与这类艺术有着很深的联系,知晓了野蛮与文明的对立。我们今天呢,将会讲到最后一种称呼,也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暗黑艺术。这也可能是大家最想听到的一期。

之所以会说这可能是大家最想听到的一期,是因为它相比前两期里我们聊到的内容是最接近当下,那不会给人那种产生出那种好像节目的内容似乎与《蔑视》这款游戏没有任何关系的那种错觉。我们大可以说,前两期的内容听起来就是枯燥的,那伴随着历史的烦闷,以及大堆哲理与人文意象的表达。但是我们又必须用那两期节目为我们接下去要说到的内容画下一个前提,否则就会出现伴随着这一艺术风格的许多难以被解释清楚的东西,进而产生出许多的误会。就比如,如果我们没有一同探讨第一期中的疯癫意象,那么自然是没有办法解释与理解为什么济斯瓦夫·贝克辛斯基会认为自己的画作、自己的绘画作品们都是很幽默的这件事情。而在我们了解了疯癫意象之后,自然会明白那是一种对于死亡的敬畏,而且是一种对于内在死亡的敬畏,也就是我们提到的比死更加糟糕的事情。也就像如果我们没有一同探讨第二期节目中的浪漫主义以及哥特式艺术的话,就更无法理解汉斯·吉格尔的怪物情节,以及在藤蔓意象下的那份蔓延生长的表达形式。

如果都没有这些,我们就只能概括地去聊超现实主义了。而就像性情敏感的观众们都会发现的那样,超现实主义在流行文化驾驭快文化的大趋势之下,与“未来主义”四个字一样,被注入了太多的水分。简单来说就是现在的流行文化,为了我们能够更加快速地接收某些信息、某些讯息,不惜简化掉了事物的本质内容,其中也包括了人文相关的内容。为的只是更快的能将这些讯息转变成可以随意操控的礼品包装袋,将它当做一种拥有金钱价值标签的外衣,来包裹本无意义的商品。而大家如果有空去翻杂志,去看一些媒体的话,就会发现,好像但凡一幅看上去不太符合传统绘画风格的绘画作品,要么就会被说成是超现实主义,要么就是未来主义。它从不向我们解释为什么,那哪里是超现实啊,哪里有未来主义了。真正的秘密只在于,这两个发生在现代艺术领域的艺术运动是非常知名的艺术运动,并且它们听上去很高级。并且它们还有一个优点,就是使用方便。就比如我们之前有说到的超现实主义,如果我们抛开超现实主义那场运动的纲领,只看其形式的话,就会发现,把大部分现代艺术领域里的艺术作品塞进这个叫做“超现实主义”、那个叫做“未来主义”的目录里,往往就不会弄出什么大错误来。

想想看,如果你是某家杂志的编辑,某处画廊的负责人,可能也会很喜欢超现实主义这样的目录。为什么呢?因为它简单实用,对吧?而且如果你的性格够极端,想弄个大新闻,甚至直接可以用超现实主义概括所有诞生于21世纪之后的现代艺术品,可能有人会攻击你,但保准不会有人说你出错。这些都是我们在面对这类艺术作品时所会遇到的挫折。而这种挫折,也就是在信息高度集中、快速化的今天,当你检索与这类艺术作品相关的词条时,出现的几乎都是被流行文化包裹的商品内容。而这些内容往往都不会提及与这类艺术相关的关键问题。

在说到这种挫折时,异形之父汉斯·吉格尔是最有发言权的。在1977年,他出版了一本名叫《死灵之书》的插图集,引来了流行文化的大战。我想洛夫克拉夫特应该是想象不到,在流行文化圈里会有人因为一个名字而展开骂战。而在之后声称自己只是许下了《死灵之书》这个名字的吉格尔本人,也猜想不到他的无意之举会引爆流行文化圈。实际上,汉斯·吉格尔也是我们今天这期节目的主角之一。大多数人在看到了《蔑视》这款游戏的影像之后,都会联想到这位异形之父,以及他所创造的怪物们。大家现在正在看着的汉斯·吉格尔发表在《死灵之书》插画集中的一幅绘画作品,它的名字叫做《404》(罗马数字的死)。同时,这幅绘画作品也是最早的由导演斯科特执导的电影《异形》中的外星人形象。只不过在这里,我们应当将这幅绘画作品与异形那种外星生物进行一定程度的区分。因为我们在这幅绘画作品上,或者说我们在吉格尔的《死灵之书》那本插画集里,所观察到的并不只是科幻层面的内容。甚至可以说,吉格尔最初创作的《死灵之书》,其艺术表达的方向,甚至根本就没有指向过太空。

这些艺术作品,其内在表达都具有着非常明显的哥特式的特征。我们都很清楚,哥特式艺术与孕育和诞生它的哥特人以及罗马人脱不开干系。它同时象征了野蛮与文明,并且将野蛮与文明相对立起来,营造一种冲突。我们将这种冲突简写成这种野蛮与文明的中间地带。也因此我们能在吉格尔的画作上看到大量的仪式性内容。而这些仪式性的内容所进行的,更是一种对于文明的展示。野蛮则被放在了绘画作品的主体位置。换句简单的话来说,就是我们以文明的角度看向野蛮,也就是我们在看向怪物时,看向那些其貌不扬的生物时,通常都会认为自己是文明的。因此野蛮也就成为了画作的主体。吉格尔的艺术所迷人的地方在于,他用现代社会的眼光,重新塑造了在欧洲宗教时期所出现的野蛮,将那些带有着明显宗教意味的怪物,用现代的方式重新展示了出来。

这种艺术作品里,或者应该说在这种艺术作品下的野蛮与文明的对立,那个野蛮与文明的中间地带,还拥有着一份现代生活下的隐喻。在启蒙运动之前,这种野蛮与文明的对立,更多的是宗教规则与生活自由的对立。艺术作品里,往往充斥着宗教世界里的怪物形象。而在经历了启蒙运动之后,宗教信仰受到了打击,人们开始疯狂地崇拜理性,发展到今天,就变成了对于科学的疯狂崇拜。许多艺术家,包括吉格尔,都在对这样的现象进行一种诠释与反思。如果说一个愚蠢的人去崇拜神是一种迷信,那么这个愚蠢的人转而去崇拜科学,是不是也是一种迷信呢?于是,野蛮与文明就再一次地被对立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野蛮的外衣从宗教的幻想,蜕变成了现代生活中出现的实实在在的东西,那些在科学下诞生的机械形象。而文明则退回到了宗教的位置,它象征着肉体脱离不开的欲望,诉说的是灵魂的重要性,讲述的是尊重与沉默的法则,提醒我们:神明不会出现在科学的世界里,并不意味着它不存在。唉,也就像吉格尔最后参与的那部异形电影《普罗米修斯》所要表达的含义一样。

当我们以对立的眼光看向《蔑视》这部作品时,会发现它确实拥有着这样的对立。在形式上它们也非常的相似。但是如果仔细地去比对,我们就又会发现《蔑视》这款游戏的艺术风格所连带的,不单单只是吉格尔的野蛮与文明。这种细微的差别,不仅仅反映在了野蛮与文明的内在表达上,即使在形式上我们也能发现《蔑视》的艺术风格,相比较于吉格尔的艺术而言,少了一层淡淡的金属光泽。似乎《蔑视》更加刻意地强调了肉体的重要性,或者我们可以说,相比较于吉格尔,《蔑视》的艺术风格更加强调肉体的苦难。

法国的文艺理论家伊波利特·丹,在他的《艺术哲学》中说到过一个观点。他说:“如果我们说有一种精神的气候的话,那么这就是风俗习惯与时代精神。它们同自然界的气候起着同样的作用。当然,光有精神气候并不能产生艺术家,但是它们却对各种人才进行着选择,通常精神气候会帮助一些才干发展,而排斥另一些才干。因此才干的发展受环境的影响。”丹娜想要强调的是环境对于艺术家的影响。到了《蔑视》这里我们便会猜想,这种更加强调肉体苦难的艺术风格,究竟是一种无端臆想,还是一种受到过环境影响的艺术感知呢?

说到这里,我们就必须要提到那位在开头我们就提到过的艺术家,济斯瓦夫·贝克辛斯基。济斯瓦夫·贝克辛斯基是波兰人,而波兰是遭受二战重创的国家之一。城市被摧毁,每日都有数以百计的人被残酷地处决。贝克辛斯基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的。假如我们认可学者丹娜的精神气候的那种说法,那我们就可以很自然地解释为什么贝克辛斯基的创作主题总是会围绕着死亡、废墟、恐惧。同时我们更会发现,在这些死亡、废墟以及恐惧之下,埋葬着的是肉体的苦难。

各位有没有想过,如果贝克辛斯基的作品被摆放到现实情境里,会是一种怎样的景象?现在大家正在看着的,就是波兰的纺织与雕塑艺术家玛格达莲娜·阿贝卡诺维的作品。我想许多人都会觉得它与贝克辛斯基的作品非常相似。那从这一点,我猜学者丹娜的精神气候理论,应该是值得我们认可的观点。只不过另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就发生了,也就是,如果精神气候这样的精神状态确实存在,它切实地影响了艺术家们的思考,那为什么发生在西欧遥远到中世纪时期的疯癫意象,会影响到贝克辛斯基的作品呢?许多人会说,这是因为文化遗产的相互影响。只不过我们也应当注意到,文化遗产通常在经过了如此之长的时间之后,通常来说都会发生一定的转变,以适应不同的社会规则才对。因此更有可能的一种情况就是,童年的贝克辛斯基亲眼见证了疯癫意象的诞生。就像黑死病席卷欧洲时所带来的死亡阴霾一样,法西斯的屠杀,也为波兰,为贝克辛斯基的童年带去了死亡的阴霾。现代战争的残酷,将疯癫意象从遥远的中世纪,从宗教的规则里拉入到了现代文明当中,告诉我们它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才让后世的学者们开始注意到,疯癫不是大自然的理所当然,而是文明制度下的人为产物。

有趣的是,贝克辛斯基的这份疯癫意象,还有着浪漫主义运动的时代精神。那我们会发现,他有着许多描绘残垣废墟的作品,并且这些作品通常都带有着强烈的浪漫特质。只不过这些浪漫特质依然被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也就是那份由疯癫意象所带来的死亡阴霾里。因此,贝克辛斯基的浪漫特质,更多强调的是一种被动的浪漫特质。我们在前一期《蔑视》节目中提到过,浪漫主义讲述了浪漫主义包含了一种为了理想而甘愿牺牲肉体、牺牲生命的精神。而在这里,在贝克辛斯基的绘画语境下,这种浪漫由主动转向了被动。也就是说,在贝克辛斯基这里,一些人因为一份不存在于他们思想中的理想,一个并非他们个人的理想而被牺牲了。他们在一个不自由,更无法自主的情况下被杀害了,被谋杀了。

而他的那份疯癫意象,则从对死亡的敬畏,转进到了死亡所带来的希望。有的不只是对死亡的嘲弄,更有着对死亡所带来的安宁与自由的向往。这也是为什么贝克辛斯基的作品会被归纳进超现实主义目录的原因之一。肉体可以成为被俘虏、囚禁的对象与枷锁,但灵魂与精神却是永葆自由的。因此一旦肉体被消灭,在短暂的痛苦之后,拥有的便是无边的自由。这与超现实主义运动的纲领与追求,可以说是相当的一致。这也是为什么贝克辛斯基会说出“我们都将面临死亡,我也不例外。我个人更害怕死亡的过程,而非死亡本身。我最害怕的不是死亡的虚无,而是死亡所带来的疼痛。”

现在大家看到的,贝克辛斯基在1984年创作的无题油画作品。这幅作品所表达的正是一种肉体的苦难,同时也在表达着一种绝望之下的爱。只不过这个爱体现的不是相生的动力,相反,它展示的是另外的一种拥抱死亡时的妥协,一种即将迎来精神上的解脱,但肉体却依依不舍的爱。我们会发现,希望在这里并不被作为一种生存的动力,而是一种在迎接死亡之前的准备。它被作为了一种安慰,而爱则与死亡并肩站到了一起。从这里,我们也能会意这位艺术家口中的幽默为何物了。正是因为爱的拥抱与死亡的怀抱无异。就此我们再去看《蔑视》的艺术风格时,便一目了然了。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我们不应该忘记贝克辛斯基的红色。它充斥在他的大部分作品当中。从文学语境来看,贝克辛斯基对于死亡的演绎,他对红色的偏爱远远超过了黑色。这个象征着危险,表达着鲜血的颜色,也同时寓意着希望与激情。《蔑视》这款游戏的艺术风格,更多地汲取了贝克辛斯基的作品,那在某些形式上则套用了吉格尔的作品。或者应该说,它更多地参照与使用了波兰艺术、贝克辛斯基的作品风格,强调肉体的苦难,强调死亡所带来的自由意志。同时也套用了吉格尔的理念,表达了一种内在的,发生在我们现代文明之中的野蛮与文明的冲突和对立。这其实是一件非常具有野心,同时也难以做到的事情。这一点我们只是对比游戏的概念、设计以及游戏场景的表现力,就能感受到制作组所要面临的种种问题了。

OK,我们关于《蔑视》艺术风格解读的系列视频至此就全部结束了。感谢各位的收听与收看,非常享受与大家短暂的时光。那我们下个系列再见喽,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