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 坩锅里的天使与恶魔

欢迎回来。我们这期节目的话题是女巫。同时我想大家也应该注意到了，这期节目还有一个副标题，叫做“坩锅里的天使与魔鬼”。那说句实话，这个标题多多少少有点标题党的意思。因为如果各位看完了这期节目，结合我们所将要聊到的内容之后，就会发现这个副标题应当被写作，至少在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年代，应当被写作“时代下的善良与邪恶”。同时，这也是我们在这期女巫的话题下所要探讨的方向和主题。

不知道大家对女巫这个称呼有着怎样的印象？她们通常具备的都是怎么样的形象呢？可能对当下的大多数人来说，女巫在形象上有两大特征：她们就是或诱人的外表，或强大的神秘力量。包括现代影视作品中的女巫形象们，大多数也都会具备这两点中的其中一个，也就是要么外表诱人，要么神秘而强大。就比如《巫师》系列中的叶奈法，就属于同时拥有着诱人和强大两种特征的女巫形象。我们会发现，女巫在现代文化制品里，不管是小说、电视剧、游戏还是电影中的形象，始终都会带有这两种特征，或这两种特征之一。而这样的普遍性并不是空穴来风，并不是一个毫无由来的无端幻想。这种形象的背后，实质上还隐藏着一个有趣，同时也容易叫人叹息的话题。

如果我们从宗教到神学再到社会学，如果我们以这样的人文脉络的角度来进行观察和分析的话，就会发现我们刚刚所提到的那两个特征，其中的“外表诱人”完全可以被写作成“奇迹”两个字。而“神秘的力量”则可以被写作成“魔法”两个字。奇迹很好理解，在宗教情境里，上帝造人赐予人以外表和躯体就是奇迹本身。只不过这样听起来可能还是有些奇怪，至少以我们现在的眼光来看待这两个词，也就是奇迹与魔法，它们之间的差别与界限是非常模糊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呃，我想这二者之间的差别，对我们游戏玩家来说，特别是喜爱龙与地下城的玩家来说，区分起来应该都不会特别困难。

那以宗教的观点来看，奇迹代表的是神所行使的纯洁的力量，而魔法则是异教徒和魔鬼们所行使的神秘的力量。从宗教的角度来看，他们还代表着天使与魔鬼：奇迹对应天使，而魔法则对应魔鬼。也就是说，外表的诱人等同于天使的善良是奇迹，这个奇迹又代表了宗教中的克制。神秘的力量则等同于魔鬼的邪恶是魔法，而魔法则代表了邪恶的欲望。有趣的地方就在于，我们经常能够在现代文艺作品中的情境里，洞见到女巫这样的形象同时兼具了这两种特征。那么如果说诱人的外表是奇迹，代表的是宗教情境里的善良与奇迹的话，那为什么这个形象还会兼具它的对立面，也就是邪恶与魔法呢？

以神学中那些学者与决议者的角度来看，我们谈到的这二者之间恰恰不存在对立关系，而是一个过渡关系，一个有可能会发生但也有可能永远不会发生的过渡关系。怎么说呢？呃，就比如天主教世界认为人都是有罪的，其中包括了我们生来俊美诱人也是有罪的。但是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天主教世界虽然认为一切众生生而有罪，但是并没有指责我们犯罪。也就是说，我们虽然生来携带着罪恶，可是并没有去散播和行使那份与生俱来的罪恶。说到这里，大家应该都明白了，宗教世界在一个愚昧的情境中，习惯将所有诱人的或拥有魅力的事物形容成一种神秘的力量。那么自然的一名女性的天生丽质，也可以被当作为一种神秘的力量。也就是说，如果你是一位面容姣好、身姿傲人的女性，那么在宗教世界中，区别你是否会魔法的其中一点，就有可能是围绕着你的样貌展开的。而我们刚刚说到的那个所谓的“过渡”，它所表达的就是你是否会使用你的天生丽质去诱惑他人犯罪。这些罪包括了对天生丽质的我们产生某些罪恶的幻想。所以我们才会说刚刚提到的那个过渡关系，它可能会发生，也有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生。

我想我们频道里的大多数观众都是游戏玩家，那么针对这一点，用游戏举例子来理解的话，应该是最为方便的。龙与地下城的世界中有一种职业叫做术士，他们就是使用魔法的职业。而且他们还具备着一个特点，就是他们都仰仗魅力来进行施法。在许多使用龙与地下城世界观或守则的游戏当中，我们还经常能见到一些形容术士的词句，这些词句可能会略有差别，但大多都表达着术士这样的群体是魔法方面的天才，他们不依靠智力，他们依靠的是天赋。而我们上面提到的宗教世界所认为的魔法，那种在诱人外表下而催生的邪恶魔法，无疑也是一种天赋的体现。他们也都毫无疑问地仰仗于一个个体与生俱来的魅力。

讲到这里，我想大家都能立刻意识到一件事情，那就是发生在13世纪到17世纪之间，许多与女巫或猎巫有关的宗教审判惨案，其实就是我们刚刚所聊到的那些趋于意象化内容的现实化。更准确一点来说，应该是这些围绕着宗教意象而发生的现实惨案，激发和孕育出了女巫的形象。也就是在13世纪到17世纪之间，许多的与猎巫相关的宗教惨案，那些被诬陷的女性们，大多都拥有着较好的面容和善良的特质。围绕着这较好的容貌，也就是上帝赐予的奇迹的事情，在他周围诞生的一系列的罪恶。似乎女巫们无意之间施下了拥有致命诱惑的魔法。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这种由宗教意象演变为社会现实行为，也就是猎巫在进化成如今女巫形象的过程，实质上是一个人文自省的过程。这一过程变相地促使了人们参与了一次大规模的，以猎巫行为，也就是具体行为为基础的，对于善良与邪恶的辩证过程。在那段愚昧的时期里，许多人都认为邪恶是不应当存在的，是应当被完全扫除的。但是在经历了长达几个世纪、无数桩惨案之后，事实却证明了那个所谓的邪恶，它不仅仅应该存在，而且是我们无法摆脱的东西。在宗教世界里，它是与生俱来的罪。在哲学家的眼中，它被浓缩成了毫无边际的欲望。

女巫这一形象，当然在其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不仅仅因为女性是被迫害的一方，更重要的是，这两个字所诞生的符号，调和了所谓的善良与邪恶，让持续了整整几个世纪的，因为愚昧而导致的对立得到了和解。在法国历史学家儒勒·米什莱的口中，所谓的魔鬼撒旦获得胜利的时代是在17世纪。无疑，它指的是理性悄然绽放在欧洲大陆的那个年代。从笛卡尔到开普勒，似乎上帝的奇迹在被撒旦的魔法渐渐地取而代之。天堂的虚无缥缈，显然是没有宇宙的真实深邃能更加吸引人的目光的。更不用说，围绕在天文学家约翰内斯·开普勒他自己身上就有着一宗女巫案。开普勒的母亲被人诬陷为女巫，而这位天文学家在他的事业巅峰期，选择了亲自为他的母亲进行法庭辩护。最终他用理性取得了胜利，这同时也宣告了理性时代被开启了。

那么，为什么我们会说女巫调和了善良与邪恶呢？针对这个问题，我想我们还需要从所谓的邪恶开始聊起。我们都知道，在经历了17世纪的理性光辉之后，在所谓的撒旦取得了胜利之后，许多人都开始倒向理性的阵营。其后果就是，似乎理性这么一个解除愚昧的灵丹妙药，在社会上得到了疯狂的崇拜与盲从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又诞生出了另一种邪恶。这种邪恶小写写作“欲望”，大写写作“无边的欲望”。在后世的法国著名精神分析师雅克·拉康的口中，这种趋于服从或盲从的理性，也是疯狂的来源与疯狂本身。似乎在这个时候，理性成为了一种行使罪恶的理由。就比如在我们当下社会情境下，所会发生的那种被称为“受害者有罪论”的情况，它就是一个好到不能再好的例子。理性似乎成为了一种裹挟他人、同意自身观点，迫使他人进行某些行为，或正当化自身不正当行为的工具。这也是为什么许多具有人文关怀的学者们，特别是许多历史学、人类学、社会学的学者们，会将整个启蒙运动比作撒旦赢得了胜利的原因之一。

更加值得我们注意的就是，许多哲学家的观点也指出了这种诞生在理性光辉下的新兴邪恶。就包括提出了“我思故我在”的笛卡尔，都表示了对这种邪恶的担忧。这种邪恶就像我们上面所提到的一样，其实是一种无边的欲望。它所代表的是毫无欲望的欲望本身。怎么说呢？用我们现代社会常见的例子来说的话，就是网络上经常会出现的，那些给他人找不自在的人，就与这种毫无欲望的欲望本身高度重合。我记得之前在YouTube上看到过一个视频，一个坐拥几千万粉丝的博主，对那些喜欢对视频进行点踩的人发出质疑。他以一则视频为例，那则视频的内容只是相当简单的：一个人捡起了被乱丢在沙滩上的塑料瓶，将它们踩扁，然后丢进了垃圾桶里。这样的一则视频居然有七个人点了踩。这就使得那位千万级粉丝的博主很疑惑了。那放到我们今天讨论的内容来看，这种点踩的行为，其实就是一种毫无欲望的欲望。那些人只是想这么做而已。并且如果你去质问他们，他们能以许多打着理性光辉的理由、旗号的理由来告诉你为什么他们点了踩。这些理由可能是捡起垃圾的那个人，并没有做出正确的垃圾分类。也可能是沙滩本就有雇佣维护沙滩的卫生人员、工作人员，你这样做是抢了别人的饭碗等等等等。无论如何，他们都能用理性的方法为自己进行辩护和回击。这便是我们说到的那份所谓的邪恶，那份诞生在理性光辉下的邪恶。

而它的对立面，也就是所谓的善良，在我们的讨论当中，也不再是广泛意义上的善良了。而是在我们刚刚提到的那种邪恶，也就是理性诞生之后出现的，对立于它的克制。似乎这种善良保留了绝大部分宗教世界里所遗留下的宗教意象。也就是说，这种克制代表的其实是一种形似宗教教条一般的规则。这类规则、这种克制，通常会在拥有信仰之人的身上，发挥出最大的效力。这个信仰也已经不再只是属于宗教世界的信仰了，那它更类似于尼采口中的信仰。在那个信仰的克制下，那份规则既不属于道德，也不属于法律，它属于我们自己为自身所定下的规矩，一种类似于自我原则的约束。它的形状如何、颜色如何，都仰赖于我们的生活为我们缔造了怎样的信仰。在大多数时候，我们会发现正是因为这种因我们自己而出的信仰，保证与规制了我们的行为，克制和限制了我们与生俱来的邪恶，也就是抑制了那份毫无欲望的欲望。

我们会发现，所谓的善良与邪恶、愚昧与理性、克制与疯狂，其实都是共存的关系。而女巫的现代形象正包含了这些内容。也如同我们在上面说到的一样，她之所以包含了这些内容，绝不是一种巧合，而是无数事实、惨案与女性们所遭受的迫害换来的结果。以历史和社会学的角度来看的话，我们会发现在13世纪到17世纪之间，是所谓的善良、愚昧和克制占据上风，进而造成了一出出惨剧。而在启蒙运动之后，所谓的邪恶、理性和疯狂席卷了人们的精神领地，也同样的造成了一出出的闹剧和惨剧。就像网络暴力一样，它可能是我们21世纪最接近于猎巫的行为了。没有了火把、绞刑架和宗教裁判所，取而代之的是键盘、商品化和匿名的用户论坛。似乎女巫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而猎巫也从来没有停止。

历史学家儒勒·米什莱在谈到男女时，总是喜欢强调，同时拥有两种性别所具备的性格特征的人，是最为璀璨的人，或是最接近于完美的人。他想表达的就是，无论男女、无论性别如何，无论所处的是以善为先还是以理服人的年代，都应当让这二者达到某种平衡，应当将我们自身的善良与邪恶调和。千万不要让愚昧冲昏了我们的大脑，也不要让理性完全地占据。既不能克制如苦行僧，也不能任由自己坠入疯狂。在我看来，女巫这个词在如今这个年代，所包含的最大意义便是如此。也就如同我们在开头提到的一样，奇迹和魔法的界限是如此模糊。如果我们在这个时代本就相信邪恶的魔法，崇尚无边的理性，那么为何又要丢掉奇迹，摒弃愚昧的善良呢？在这一层面上，我个人也是非常的喜爱《巫师3》中描写叶奈法与杰洛特感情的那段剧情，就是叶奈法对杰洛特坦白想要摆脱精灵的魔法的那一段落。这一段落中的叶奈法就包含善良与邪恶、愚昧和理性的两种特质，并且被游戏用杰洛特的视角非常温婉地表达了出来。可以说，叶奈法这么一个女性形象，同时包含了男性和女性的性格特征，其人物形象非常接近我们刚刚说到的那位历史学家儒勒·米什莱口中的最璀璨和最完美的人。

在我们所处的这个现代社会，永远有一个问题会值得我们思考，那就是如果全部以理性去思考万物，似乎善良是一个既愚昧又毫无必要的东西。那么我们是否应该放弃那个善良，丢掉那份奇迹呢？女巫从未离开过，搅动着坩埚的那根魔杖也不会停歇。OK，我们这期节目到这就先结束了，感谢各位的收听，那我们下期再见了，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