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美学 悲剧性的过去与未来
在电影美学的世界里,有一个永远不可能过时的话题。它就是我们今天将要来一同感受的“悲剧性”三个字。它几乎是电影美学中的一个几乎不可能回避的基本啊。倘若我们要严肃地谈论一部电影的美感,为何无论那部影片是喜剧的、爱情的、歌舞的,还是惊悚的,或是恐怖的,它是否是悬念的、反映真实事件的,我们都没有办法逃开悲剧性这一话题。毫不夸张地说,一部电影、一部影片之所以能被称之为“戏”,其根本就是因为它表现了悲剧性。
如果说优秀的影片们无时无刻都在表现着悲剧性的话,那我们为何会享受悲剧呢?按理来说,悲剧性三个字所映射的应该是痛苦才是,应该是我们避之不及的东西,是带有现实意味的可怖事物。那为何我们会花费金钱、时间,甚至以情感为代价,去沉溺于可怖的悲剧之中呢?古典美学领域曾给出过这样的答案,就是悲剧能够带来快感,能够带来一份快乐的心理体验。而这份快乐的体验,建立在望向痛苦时的忘我情绪。简单来说就是一些学者认为,我们在凝望痛苦本身时,感受一份悲剧性时,痛苦的体验是未来性的。它超出了我们所认识的当前生活,超出了我们认知的范围。以及悲剧性建立的痛苦所带来的情感体验,要远比其他任何一种情感体验都要更加强烈与难忘。这使得我们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戏剧或影片之中,从而混淆了真实与虚假的界限。因此我们才会流连于悲剧性的怀抱,因为它能够提供一种难以言说的代入感。在这种强烈的情感体验之后,我们会渐渐地苏醒过来,宿醉一般地开始将自身与影片中的悲剧性时刻进行比较,审视自身的优劣。这也是为什么优秀影片总是能演绎或带来反思性质的内容。
显然,刚刚的那份答案是一种相当古典式的说法。而就像对人文领域有所了解的人都深有体会的那样,这种说法放到我们当下来看,可能有点过时的嫌疑了。特别是在拉康几乎完美地预言了我们当下的人文景观与大众所要面对的残酷现实,而蜕变的精神心理状态之后,古典美学的那一说法就变得有了一丝戏谑的味道。古典美学的解释所指的悲剧性,带给我们的那份快乐的心理体验,其实是一种诞生于道德二字的共感。这份共感我们可以理解为同理心。只不过如果仅以同理心去概括,其实是不太准确的。所以我们在今天的讨论情景里,将会把古典美学所诉说的道德写为“自然道德”。“自然”二字在我们21世纪的今天,最为常见的意义就是有别于现代化城市的大自然,是花鸟树木、山川河流、宇宙星空。它指向的往往不是人。而人文领域的“自然”二字,特别是古典美学中的“自然”二字,它指向的不仅仅是人,而且是超越了一定规制的人,是能够与自然融为一体的人啊。这里要稍微地解释一下,古典美学所侧重的“能够与自然融为一体的人”,所指的就是我们上面说到的道德本身。我们也可以将刚刚的那句话理解为“能够与超越了规制的道德融为一体的人”。古典美学认为,人最大的先天性是道德性,意思是人生来就带有道德感。这个道德感不是后天因为人文规则或社会法律强加的道德感,而是诞生于世界时就与生俱来一般显现而出的自我道德本身。当然,就像美学并不是单调地讨论美与丑一样,这个道德也不是单一地指向善与恶。它所指向的是人生来就具备的自我认知的道德本身。在这个基础上,杀人也可以是道德的,凌虐也可以是道德的。所谓的好与不好、善与恶,都建立在一个个体自身所携带的道德内部。就像我们能够理解一个人为报杀父之仇去杀死另一个人一样,这便是杀人可以是道德的所展现出的自然道德本身。就此我们便能发现,将一个个体的自然道德联系向另一个个体的自然道德的绳索,往往并不来自于外部世界的公理,恰恰是个体与个体之间的道德内部。而联系它们之间的绳索,就是古典美学所强调的“共感”。据此,古典美学或操持古典美学审美意见的哲学家们,就合理地将个体与个体之间的道德冲突,总结成了“自然的冲突”了啊。
就目前来看,古典美学所叙述的悲剧性美感,已经不足以概括和解释我们当下的人文社会了。因为自然道德在我们当下已经被曲解,或者应该说,自然道德因为社会的规制与驯化,走向了单一道德的处境。人们更多地纠结于对和错,并且这个对和错是趋于表象的。对和错所依凭的是一个外部世界为我们植入的道德观念。有一部曾经火热一时的日本电影,叫做《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这部电影就能很好地作为一个当我们趋于表象的、只是踌躇于女主角的对与错、好与坏,关心她的行为逻辑是否合理时,会发生什么的绝佳例子。最为直接的答案就是丢失了悲伤的能力,完全地被淹没在了外部道德的规制之中了。这也就是拉康所预言的,诞生在现代社会规制之中的新型人类所会面临的处境。我们可以稍微花一些时间就能发现,围绕着这部电影的评价们啊,从一开始的趋于古典美学的自然道德式的、由共感所建立的反思情绪,走向了只在乎表象的外部道德。也因此,西方古典美学所作出的以自然道德为主、完全摒弃外部道德的观点就失效了。
我们之前说过,美学的研究对象是审美活动本身,即我们在欣赏一部作品时的心理活动本身。它与创作活动,也就是艺术家们的创作动机、取材、制作方法与展现方式,都没有任何直接的联系。就这一点,从我们刚刚聊到的内容出发,我们会发现,自然道德已经不足以概括如今的大众审美活动所涵盖的范围本身了。或者应该说,我们至少应该对其加以区分。就此我们能发现,优秀的影片所制造与展现的悲剧性,是能够让大多数人感受到的一种双重感动,一种理性与感性同时被打动的感受。因为现代社会结构的缜密,如今出现在我们身上的道德,已经不再是自然道德那样的纯粹。至少以美学角度来看,我们个体的道德,已然是外部道德与自然道德的结合了。外部道德沉浸在生活之中,归于现实层面的理性。而内部道德跳脱出生活本身,显现的更多的是冲动之下的感性。二者结合之后,或者说当某一部影片能够在这两个角度同时打动我们时,外部道德与内部道德就开始融合。在我们今天的语境下,我们将会称其为“超道德”。在这种奇妙的审美过程中,我们不会再认为道德的视角高于生活本身,或是低于甚至背离于生活本身。相反,会理性地认为那个出现在荧幕上的感性生活是切实发生过的,但同时又感性地感受到它是隔离于我们个人理性生活的,是可能将要发生的矛盾情绪。因此,在我们当下,与其说悲剧性会带来一种快感,一种快乐的心理感受,不如说悲剧性带来的是一种近似于游离于快感周围的宽慰。
纪录片是或描写、或研究现实世界的题材电影。如果我们单纯按照古典美学的思维模式,我们就需要认可一件事情,那就是人们无法从现实世界的视角获得悲剧性的快感。因为我们的内部道德,也就是自然道德,被外部世界的诸多因素所限制了。简单来说就是从美学角度来看,也就是单纯从审美活动来看,古典美学认为太具有现实意义的,或完全来自于现实意义的内容,是无法调动在悲剧性之下的快感的,很难建立起一个美感的通道。显然,不管是在不假思索的第一直觉,还是在经过了思考之后的判断,至少在我们这个当下,是很难去认可这样的说法的。
大家正在看着的视频片段,是上映于1983年的电影《Zelig》(又译《西力传》)。这是一部纪录片,或者应该说,这是一部以纪录片格式拍摄的伪纪录电影。需要我们注意的是,即使这部电影里出现了许多文化名人的客串,其中包括了知名评论家苏珊·桑塔格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索尔·贝娄等一众名人的参与。即使导演也亲自上阵担任男主角,即使将“虚假”两个字他也明晃晃地嵌入在了戏谑的故事当中,即使这样也未能阻止纪录片的拍摄格式使得许多不知情的观众们以为这部伪纪录片所记录的事情是真实发生的。并且他们还从中感受到了一份悲剧性,即使电影的海报上明晃晃地写着“喜剧”两个字。《Zelig》的悲剧性不言而喻,就是索尔·贝娄对他做下的总结:“有时候疾病本身就是治愈的方法。”重点则在于,观众们在这部电影的催化下,游离于现实与虚幻之间。一方面他们远离于一切现实世界,他们既认不出苏珊·桑塔格,也不知晓索尔·贝娄。在另一方面,他们又远离于虚幻世界,因为他们认为这部伪纪录片所记录的事件是真实发生的。甚至许多在1983年刊登的报纸都评价到,许多观众都甚至没有产生在“可能”二字之下的怀疑,笃定地认为它的真实性。于是,在21世纪的今天的我们,见证了一次惊人的文化转向:一面是学术界的巨大舆论争议,一面是我们今天所讨论的美学性质的转变。也就像我们刚刚说到的,古典美学的视角与观点,已经在现代社会的高速发展与缜密结构下失效了。西方古典美学所声称的“完全来自于现实世界的内容不足以或不可以产生悲剧性的美感”,被现代社会证明是一个谬误。
就比如有一部知名的纪录片,当然不是《Zelig》那样的伪纪录片,它的名字叫《帝企鹅日记》(March of the Penguins),上映于2005年。我们就能在观看这部完全来自于现实世界的、完全研究现实世界的影片时,感受到一种悲剧性。并且这种悲剧性并不来自于古典美学所解释的快感,而是一种游离于快感周围的宽慰。当我们看见漫天的大雪,当我们发现生存不仅仅是一场严酷的考验时,一种悲剧性俨然显现。当我们看见世界上有着与自身同样渺小的存在,他也在为生存而挣扎时,一种崇高的宽慰感便紧随着悲剧性的显现,被我们感受到了。我们既理性地思考了外部世界,被它本身的存在而感动,又感性地支持着那个理性世界里挣扎着的芸芸众生,为自己发出的赞美而触动。
以美学的角度来看,发生在过去的事情是理性的,畅想未来则是完全感性的行为。而习惯了现代社会生活的我们,现在拿出手机,看看日历上规划的工作计划,特别是个人计划。那些能够为生活带来改观的物质目标也好,那些能够为精神世界的土壤里埋下种子的梦想也好,实质上都是我们在以理性的方式,做着切实属于感性的事情。因为理性最终会告诉我们,没有人能够预测未来的变化,而一旦未来成为过去,感性又跃入眼前,告诉我们那是命运的安排。有一部电影叫做《撒旦探戈》(Satantango)啊,大家有时间可以自己去找来看一看,因为电影有着惊人的七个小时的时长。整部影片表达着一种坠入虚无之际的痛苦,其本身漫长的基调更是散漫地将这种痛苦的艰深刻画得深入人心。他的悲剧性必然诞生于这种痛苦,而我们在目睹了这份其实本身就存在于我们自身的痛苦时,却得到了一丝盈盈的宽慰感。理由自然不是一种纯粹与快感的恶意,而是在理解他人时,在见证一份他人闪烁着的美感时,感受到了埋藏于自身的美感也遥相呼应一般地迸发了出来。
符合当下的美学,一定是既属于过去又属于未来的。它站在理性与感性之间的某个地方,既有着古典美学的韵味,又有着文化转变时的那份剧烈。实际上这也是一种悲剧性所在。我们之所以喜爱悲剧,寻找悲剧性,之所以优秀的影片都有着悲剧性的参与,是因为我们自身便携带着悲剧性的美感,一份独属于我们个人的美感。浪漫主义会说,那是一份忧郁。理性主义宣称,那是一个理想。神秘主义倾诉,那是一种崇高。虚无主义解释,那是一份理由。存在主义告白,那就是我们。OK,我们今天的节目就先到这了。感谢各位的收听与收看,我们之后的节目再见,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