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故事 想象与拯救
欢迎回来。我们今天将继续怪诞美学的话题。节目的主题大家肯定也在标题上看到了,就是“恐怖故事”。恐怖故事作为一种文学题材,或者应该说作为一种文学题材的方法,其实在20世纪期间是十分盛行的。至少在1910年到1925年期间的许多德国与意大利的作家们,都在尝试创作恐怖故事。而原因自然是为了追寻和探索“怪诞”二字。甚至有许多意大利的作家们都自称是怪诞的叙述者。
针对于恐怖故事,或者应该说恐怖文学,作家斯特罗布尔(Karl Strube)就曾在1913年坐下过这样的定论。他说:“作为母亲的想象,亲手创造了恐怖与幽默两位血亲。两者都怀疑事实,不相信对世界的任何理性的解释。两者都以超然的态度,用重新塑造和夸张生活的某一方面,并使之风格化的方法表现生活本身。” 我们能看出,这位作家强调的“想象”二字,其实就是“怪诞”二字。同时,只要我们愿意,就能在那一时期的许多文学作品的序言当中、题目当中寻找到“怪诞”这一词汇。只是我们也都会发现另一件事情,就好像人文领域的文学世界,特别喜爱将怪诞与想象并列起来,就像是给无形的怪诞披上了一件外衣一样,使它在原本非常模糊的概念当中,显现出了一个虽然难以辨认,但也叫人过目难忘的身影。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我们今天正在谈论的恐怖故事、恐怖文学。
确实,我们很难否认文学创作,特别是围绕着“恐怖”二字的文学创作,能够绕得开“想象”二字的前置。问题在于,当我们谈及“怪诞”这一话题时,当我们处在怪诞的语境中,又该如何去界定和分辨文学世界中被许多作家、批评家们与其并列在一起的“想象”呢?答案其实非常简单,就像我们在之前节目中讨论过那么多有关于怪诞的内容一样,大家现在应该能够轻松地总结出文学世界里的这个想象究竟指的是什么了。总结来说,就是那么一句话:这一与怪诞并列的想象,并不是对现实世界的计算和推演,而是一个对个体精神世界,甚至是群体精神世界的刻画与探索。也就是说,这个与怪诞并列的想象,它所指向的这一想象,想象的不是现实世界能够发生或存在的事与物。它所想象的不是“一个人如何杀死另一个人”,“一个人如何爱上另一个人”。它所想象的,是“一个人杀死了另一个人”,“一个人爱上了另一个人”。我想大家都注意到了,我们刚刚说了两句在表意上似乎没有什么太多不同的废话,但我想大家也都能注意到,这两句废话在句式上有着微妙的不同:
“一个人如何杀死另一个人” vs “一个人杀死了另一个人” “一个人如何爱上另一个人” vs “一个人爱上了另一个人” 没错,它们的区别在于,一个强调的是“如何”的过程,一个强调的是过程之下的结果。直接来说,就是作家们强调的能与怪诞并列的想象,其强调的是结果并认可结果就是过程本身,也就是结果就是事件本身。毋庸置疑,当我们略过过程,将事件看作是结果时,便会发现,理性在此时发挥的作用,更多的是用来纠正一个不存在的精神世界,而不是存在于本就与理性联系紧密的现实世界了。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呢?用作为怪诞理论权威的批评家沃尔夫冈·凯泽尔的文字来总结,就是非常简单的:因为那些拥有文学性的恐怖故事们,几乎都有着这样的特点。于是我们便发现,许多批评家们在谈论恐怖故事的文学性时,总会提及一位所有人都耳熟能详的作家——这个人就是弗兰兹·卡夫卡。
在说到卡夫卡之前,我们先一同来看上另一段文字。这段文字这样写道:
“他的名字我还能记起来吗?这段记忆已然缺失,但却是重要的,却是若要使我们免受终极恐惧的折磨,这也许是唯一的方法。也许他们知道这样一个道理,这样一个真理。它宣称生命在终结后将继续传递,那真理还信誓旦旦地说,生死之间存在一段间隙。在这段间隙之间,旧的名字被遗忘。在此之后,一个新的名字就会诞生。如果记住潜意识的名字,就等同于退化到那巨大的黑暗中。所有名字由其中发源,化身于前赴后继的肉身。如同无法尽数的段落,组成一篇永无止境的经文。一旦知晓那许多的名字,就失去了其中的任何一个名字。获得许多次生命的记忆,便等同于失去所有的记忆。所以他将自己的名字,他那许多的名字秘而不宣。他对所有人隐瞒自己的每一个名字,不叫他迷失在许多的他们当中。他保护这一世生命,不与其他生命以及生命的记忆混淆。他将自己隐匿在无名氏的面具后面,就连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能够辨认他的身影。他的声音虽然与别的许多声音极为相似,但始终无法伪装。每当这个声音响起,我总能辨认出来,因为他总是讲述着可怕的秘密。他说起最荒诞不经的奥秘与遭遇,有时是绝望的,有时是欢欣的,有时又叫人难以捉摸。不知他是犯下了什么样的罪行,还是受到了怎样的诅咒,非要不停地转动着恐怖的纺锤,编织一个又一个的、如此奇怪而阴森的亲历传说。他何时才会结束自己的讲述呢?他给我们讲了许许多多的故事,想必还有更多的故事要讲。可是他永远不会说出自己的名字,在上意识结束那一刻之前,不会在下意识开始之后,也不会直到时光将每一个名字擦去,将每一世的生命带走。但在此之前,每一个人都需要一个名字,总得有一个称呼嘛。那么每个人的名字叫什么呢?我们的名字叫做阴郁的抄写员。这是我们的声音。”
刚刚的这段文字来自于恐怖小说家托马斯·里克蒂(Thomas Ligotti)。在这段文字里,我们能在这位近现代作家身上体察到19世纪、18世纪、甚至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翻滚。在人文领域中的有识之士们,对于“怪诞”,同时也是在我们今天这期节目里与其并列的那两个字——“想象”,有着几乎相同的看法。也就是我们在上面表明的怪诞,以及今天与之并列的想象,所想要描述的是个体的精神世界,更是群体的精神世界。它往往忽略过程,因为事件本身已是结果本身。我想大家也意识到了,有着怪诞参与的文学世界,包括那些恐怖故事们,其实都有着预言的意味。在这一基础上的众多批评家们口中,包括了研究怪诞的权威凯泽尔,都认为卡夫卡的作品是最为典型,也是最为杰出的,是19世纪到20世纪的怪诞文学、恐怖文学的代表。
实际上,我猜有许多听众啊,特别是新观众们,应该都有些疑惑,就是为什么卡夫卡会被塞进恐怖文学的条目里?至少我们在大多数、呃,我们大多数人啊,所认识的这位作家,应该是表现主义的代表人物才对。在这里,我们有必要重复一下前几期节目里不断提及的概念,就是怪诞既不是形式,也不是方法,它既不凌驾于某一艺术领域之上,也不依托于某一艺术领域之下。它是一种结构,一种飘散在不同领域、不同风格、不同方法、不同形式之间的结构。即使表现主义有着并宣扬的是表现精神而不是描写现实,这个其实与怪诞非常相似的口号。但我们也不能将怪诞与它混淆在一起,它既不属于怪诞,怪诞也不属于它。
现在我想我们先来聊一聊卡夫卡的作品吧。《变形记》(The Metamorphosis)这本小说我猜各位一定都有所耳闻,大多数人应该都看过了,它是这位作家最为著名的小说之一,诉说了一个人变成虫的故事。人变成虫显然是一种想象,是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幻想。而真正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一想象的重点并不在于过程。或者应该说,当我们瞭望到结果时,恍然发现整个过程就已经是结果本身了。卡夫卡在小说里几乎是一笔带过了人如何变为虫的过程,那着重描写的是人变成虫之后的惊愕、孤独,以及摇摆在这二者之间的灾厄感受。当我们以人的思维,却带着虫的躯壳,再来面对人类世界时,我们所看到的只剩下冷漠与空虚。而在人的眼中,带着虫子躯壳的我们,已然成了令人恐惧、厌恶与不可理解的东西了。过程在此刻已经成为了结果本身,反映的是一种挣扎在空虚之中的必然性,一份无法改变、无需我们任何人承认便自然成立的必然。
我想大家都听得出来,我们刚刚说到的那个词“空虚”,其实就是上期节目中被提到的、与怪诞同行的虚无。卡夫卡这位作家在自己的作品里,同样也在反映一种怪诞的同时,描写了虚无本身。只不过他将怪诞与虚无书写成了寓言式的故事。就像本雅明对于预言的哲学思考一样,卡夫卡将过程与结果归纳成了一个统一的、不断变化的、分崩离析的世界。本雅明的文学批评,在人文领域中时常被称为“预言批评”。他的批评形式通常包括了三个方面:作为一个现代马克思主义者,在传统与时代交汇点上的体验;作为一个现代人所感到的震惊;以及作为一个沉思者所期待的拯救。简单来说就是体验、震惊与拯救。在这一点上,我们会赫然发现,“体验震惊与拯救”也是卡夫卡的文学作品所在探讨的内容。或者应该说,这也是卡夫卡的文学作品经常会出现的形式。而一旦我们用近期的主题,也就是在怪诞的语境下来看待这份“体验震惊与拯救”的话,我们就又发现了另一些事实。至少在恐怖故事、恐怖文学中的怪诞,叫我们体验的是恐惧,震惊于那些令我们恐惧的内容。而后在我们不断探索之后,进行了一场发生在精神世界之中的自我拯救。
简单举例来说,就是作家们通过自己的方法书写文字,将他自身的怪诞展示了出来,也就是将他自身精神世界的某个角落展示了出来。我们在望向那怪诞的过程中,理性逻辑伴随着怪诞的参与,一同被作家所书写下的文字给替换了。就像在卡夫卡这位作家的作品中,我们逐渐地混淆了过程与结果。于是凝视虚无这个原本危险的行为,反而成为了最为安全的避风港。举个简单的例子:通常来说,虚无都会在我们怀揣极强目标时显现。那一件事情,如果没有按照我们所设想、所想象的方向发展,达到预期便会招来失望甚至是绝望的感受。虚无便会在此刻趁虚而入,叫我们认定世界上的大部分内容都没有意义,美好只是一种虚妄。重点就在于,许多作家们在反映这一绝望情感的同时,置换了我们作用于日常生活的、围绕着目标的过程与结果。有着怪诞加入的作品就尤其如此了。它叫我们在望向虚无时,在了解它的过程当中,认识到了一个不需要任何思考的答案:那就是目标的达到与否并不是结果,因为围绕着目标的过程,也是结果的一部分;因为围绕着目标的期待也是结果的一部分;因为我们自己的存在就已经是结果本身了。实际上这也是存在主义在强调的事情。
在这里,我们就不去讨论这些哲思的前世今生了,对错与否了啊。因为在今天的话题下,有着更值得我们注意的事情,那就是无数作家们都在潜移默化当中,在不自知的状态下协同怪诞,为我们注入了对抗虚无的疫苗。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了之前节目中的一段话:“人生就像是一场伟大的航行。无论我们是站在悲苦命运的木筏之上,还是已经半身浸泡在了虚无的海水之中,只要我们依旧紧紧抓着前进的风帆,那便意味着期望它依旧存在,就意味着善美还没有关上大门,就意味着显现美的闪烁火光仍然在跳跃。请牢记那些在自己身边的已牺牲之人,因为他们现在的种种姿态,并不是他们本来的面目。他们也曾经为这个世界带来过美,他们也曾经点燃了自己,他们也曾经望向那个在袅袅青烟中闪烁着的火光。他们也曾经在那火光之中投射出真挚又善良的目光。只是悲剧的发生,不断演变的观念,那些滋扰着他们、撩拨着他们的欲望和虚妄,侵袭了他们,甚至摧毁了他们。我们要记得他们曾经善美过,我们要缅怀他们,悼念他们,记住他们善美的人们。”
OK,我们今天这期节目,简略地概括了恐怖故事、恐怖文学中关于想象的概念,微微地探查了他之所以与怪诞并列的原因。那在下期节目当中呢,我们将继续恐怖故事、恐怖文学的话题,将会深入地聊一聊。OK,感谢各位的支持与厚爱,那我们下期再见了,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