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下一站：仇恨

欢迎回来。我们今天的这期节目，将会来聊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它有关于我们在之前节目中聊到却突然戛然而止的气氛美学，有关于我们聊到的那些心理学理论，有关于艺术。同时，言语比这期稍早发出，但序号排列却本应该是在这期节目之后的、讲述“仇恨与污名”的视频有着很深的联系。这一话题就是“艺术的下一站”：未来的艺术将会以怎样的面目与我们见上第一面？在展开这个话题之前，我们要先梳理一个概念——“情感教育”。没错，这个概念源自于福楼拜的小说，小说的名字就叫《情感教育》。只是后来的学者们，特别是社会学领域的学者们发现，小说《情感教育》不仅仅完满地以文字的方式建构起了一个微型的社会模型，同时还借用戏剧化的冲突，阐释了一个社会学家们都非常感兴趣的社会现象。现在在一些学者们的口中，那一现象就叫“情感教育”。

想要理解情感教育并不困难，实际上，我们只需要在字眼上动一些手脚，将“情感教育”四个字更改为“情感驯化”，大家也就一目了然了。这是社会学家们认为，使用“驯化”这样的字词，可能会引起另一方面的歧义。毕竟社会学讲求与恪守的两大信念就是不惋惜、不憎恨。驯化这样的字眼，会不可避免地引起人们的憎恶情绪。学者们想要表明的实际是：一件事物的两面性。也许情感教育是一个糟糕的现象，糟糕到用“情感驯化”这样的字词来形容会更加准确。但同时，那样准确而又犀利的字面定义，也可能会掩盖掉它带来的另一面，也就是并不糟糕的积极作用，从而为处于这一现象之下的群体们套上莫须有的污名。因此我们在这里还是会称它为“情感教育”。

情感教育所指向的现象并不复杂。至少对有机会能够通过互联网收听这个节目的观众们来说，理解这一现象就像是在回顾自己的人生经历一样。它所表达的是社会对我们的否定构成了我们的基本情感需求。其中的“社会”二字，既代表了隔绝于自然的文明社会，也代表了隔绝于文明社会的、被称之为“家庭”的小型社会。它们共同教育并对我们的情感发生作用，并且大多数时候，对我们原本的情感提供否定性的建议。大到文明社会的建立就是对人类天性的剥夺，小到升学考试、工作理想与社会发展方向或愿景相违背的否定。诸如我们想攻读文学，但天生的道德枷锁（就比如父母的期望，在社会学意义上则更多的是对阶级跨越的期望）种种原因共同导致了我们被否定，或进行自我否定的结果。久而久之，原本对理想的情感本身就会被扭曲，我们对理想的美好体验，会转变为一种用拉康的心理学语境来说，就是停留于想象界的恨意。我们在互联网世界中的自我揭露欲望，以及对自身或他人展开的嘲弄，往往就是这种停留于想象界的恨意流露至现实层面的侧影。这一恨意，我们可以不那么准确地总结为一句话：“我们不想再被否定。”

我们在下一期节目里说到（嘿嘿，下一期啊，这样的说法听起来怪怪的，有种穿越时间的感觉，是不是？我们在后面其实也会提到这一点），我们在下一期里说到过，大家肯定也不会忘记，现代社会的情绪往往都是事情没有按照自己期许的方向发展而产生的恼羞，而它真正指向的就是我们刚刚总结的“我们不想再被否定”。特别是当我们身处于一个看似脱离了现实世界的虚拟世界时，就更不想遭受现实生活中不断被否定的事实了。于是我们便看到了互联网所传达来的最大声音，也就是“我们不想再被否定了”，以及伴随着它一同涌现的敌意，那些愤怒与仇恨的声音。就目前而言，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现象，除非对社会结构展开一场彻底的改造。不用多说，大家也能明白，这种改造会是一件多么理想化的庞大工程。聊到这里，我们又会提到之前节目的一个美学概念，叫“气氛美学”。

我们在之前的节目里说到，气氛美学所涵盖的范围已经不只是审美过程或审美活动那么简单。它所讨论的范围，不仅仅涵盖了亚里士多德的自然美学下的“绽放”概念，更拥有着心理学意义上的“迷狂”特征。其领域笼括了我们当下的建筑设计、电影、音乐、摄影、甚至是城市规划等等十分巨大的内容。我们在气氛美学的一期节目里，详细地介绍了气氛美学的研究方向，以及它对美学做出的定义。只不过好像许多观众都没有能够理解，许多的评论与私信也都佐证了这一点。当然，这种不理解也不是毫无由来的。我们在面对气氛美学时，当气氛美学与我们谈论月光、山川、枯井，与我们谈论自然事物构建起的以物为主的氛围时，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就出现了，使得我们无法与其感同身受，甚至无法针对这一美学所描述的对象进行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最终无法理解，不能理解或是“笼统都是一派胡言”这样的定论便会我们得出或坐实。然而，造就那条难以逾越的鸿沟的，不是什么不可知的神秘存在，或先天性的智力高低。亲手打造那一条鸿沟的，正是我们上面提到的被社会不断否定而产生的结果之一。换一句话来说，就是由于社会对我们不断地进行否定，而使得我们的人生轨迹莫名地朝着他们所认可的方向发展，从而丢失掉了许多积累美感经验的机会。“你谈月光、山川、枯井？”“很可惜，我已经有将近3年的时间没有机会或更是忘记了月亮的存在了，山川我更是没有时间去亲历它的怀抱，而至于枯井，景区里也许有那么一两个，但无论如何都与你描述的大相径庭，我只记得拥挤的人群和争先恐后抢着拍照的兴奋游客。”

传统艺术会将美感经验的缺失归结为艺术教育的缺失。也就是当我们不认识毕加索的绘画作品，而将他的抽象艺术表现看作是某个人用画笔进行的胡言乱语时，缺乏的是对于知识的掌握，问题集中在我们自己身上。不用多说，大家也能听出这样的传统艺术所秉持的观点，正是我们上面说到的隐藏在社会结构之下的否定。我们在原本应该属于我们自己的，也理应全权由自我把控的审美问题上，遭到了处于社会规则上方的被称为“教育”的不容辩驳的力量否定了。就像自诩自由的我们，会因为道德与生计，甘愿或不甘愿地被家庭和社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进行否定一样。来到我们当下，实际上应该说是从20世纪开始，艺术领域便开始尝试摆脱这种否定。也就是现代艺术尝试为我们取消传统艺术以教育的名义为我们添加的枷锁。在心理学、社会学、哲学、符号学等一系列的人文变迁过程中，一种全新的论调出现了。符号学家罗兰·巴特表示，作品的意义必须开放给作为观看者、审美一方的我们，以及整个时代。创作者拥有作品的主权，能够规定它的去留，但无权霸占和独揽它的意义。这一点无论在结构主义还是在后结构主义，甚至如今流行的解构主义当中，都得到了体现。也就是说，经过了文化的洗礼，我们如今在面对艺术作品时所秉持的态度，大多数时候都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态度。教育在从中起到的作用，更多的是一种调剂与牵引，令作品上那些可能会被我们忽视的内容显现出来。所谓艺术知识的面貌也是这样产生了变化。同时这也表明了一件事情：就是我们如今的美感经验，已经与传统艺术或利用传统艺术进行阐释的艺术理论们产生了割裂。这也是为什么当我们谈及气氛美学时，会发现无法感同身受或理解异常艰难的最主要原因了。

有趣的地方就在于气氛美学实际上对这一点做出了解释，只是它的解释相当隐晦。在这个频道里，我们不止一次地提到过中世纪的黑死病时期。我们提到，正是黑死病的死亡，使得艺术领域开始了一场全新的、属于那一时期直至影响至我们当代的阐释——它就是对死亡与怪物的阐释。在这里，我们将分享一段中世纪某位学者对于黑死病的记载，我们可以由这一简短的文字展开接下去的内容。他这样写道：“就在那儿的路边上，原本坐着两个人，开始不自觉地摇晃起来，他们的身体很快倒地，随后便失去了意识。病人发热出汗，身上出现黑斑，意识渐渐地转变成一种半疯的状态。放眼望去，村庄里布满了尸体，有些小教堂里的遗体已经堆积如山，却仍来不及处理。”

无疑，我们能在这位学者的文字中，体察到一种死亡的氛围。似乎死亡已经填满了人们的生活，尸体无处不在，疫病的威胁也无处不在。那么，假如让各位以一位学者的身份去记载如今的生活，你会从哪里开始入手呢？自然，中世纪的生活可记载的内容十分有限，农耕、战争、风景、宗教活动是当时最大的主题。但是当我们将视角转向应该相较于中世纪更加丰富多彩的现代社会时，又会恍然发现，这种丰富多彩居然并不盘踞在社会的现实层面。我们会发现那些丰富多彩的内容都显现在了现实世界的倒影——虚拟的互联网上。于是一个全新的观点就出现了：假若黑死病时期的欧洲，死亡已然是人们生活的主要氛围，进而诞生了死亡相关的艺术，甚至使得宗教活动频繁的欧洲人文开始对宗教规则产生质疑的话。那么如今现代社会下否定所带来的恨意，那些仇恨与敌意，便成为了现代人生活的主要氛围，进而诞生的艺术必然是围绕着仇恨展开的。其主旨与意图，也正是我们开头提到的“我不想被否定”。就这一点而言，我们下一期节目就是一个绝佳的例子。一个简单的事件与概念引来的仇恨，那以“我不想再被否定”的情绪聚集成了这个频道的、最满满当当的千条评论。我建议观看了这期视频的所有观众，都可以去看一看下一期节目。同时，也就像黑死病时期的人们无法将目光从突然倒地的陌生人身上移开一样，一定会被其吸引一样，如今互联网对于仇恨的迷狂，也如同“死亡的金蝉”那般在抢夺视线。只要我们愿意，就可以掠夺到、抢得来这种视线。原因非常简单，那便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对不断被否定而导致的“我不想要再被否定”的情绪拥有、积累了大量的经验。由此，仇恨氛围下的某个讨论、作品或事件的舆论场，便能突破重围，直接来到我们的面前，掠夺我们的注意力。

就此，只要我们关注艺术领域，便能看到许多青年艺术家已经在着手这一方面的艺术创作了。许多AI艺术家使用计算机收集仇恨的信息，再以AI的方式将它们揭露出来。而另一些艺术家，则开始利用传统艺术的方法，去描绘现代社会中互联网环境所独有的仇恨氛围。那些艺术作品虽然不成熟，对亲身参与或正处于仇恨氛围中的我们而言，引人发笑的几率要远大于联通我们的美感经验、教我们开始享受甚至沉思的可能性，但其中的批判性质是不言而喻的。至少在我们这里，“我不想被否定”已经被隐晦地写作成了“乐子”二字，开始在社会文化中显现了。我在最近也花了一些时间，与一位年纪不会比各位大太多，也不会比各位小很多的青年艺术家展开了一场对话，它的名字叫做ALADDI。出生的年份恰好介于千禧年之间，再加上小有名气，可以说非常能够代表正在活跃的青年艺术思想。在对话当中，这位青年艺术家曾说出这样的一段话，我用文字的方式记录了下来，这就复述给大家听。他说：“AI的出现就很有趣，在现实的冲突中，目前没有那么激烈，但是在想象的互联网讨论中是异常强烈的。如果把网络比作一片巨大的海洋，AI无疑就是一个全新的物种。它是否具有真实的生命意义是未知的。但无论对于AI而言，还是作为人类的我们来说，领地意识就是在这种未知生物、未知物种的出现下而出现的。互联网就此掀起了一场乱流，但乱流的始作俑者并不是AI，AI相反被作为了一种介质。就像洋流会影响人们的身体、情绪和习性一样，互联网也会像大海对我们产生影响。在以前，一些人会因为潮汐而发生作息变化，现代人则更多的是因为互联网而发生失眠，因为互联网的仇恨被气到吐血，更甚至有驱车数百公里枪击对方的极端例子。我肯定，未来的艺术议题必然是围绕着互联网的愤怒展开的。”

对此，在各位发出自己的看法之前，我也想分享一段故事。故事很长，我在这里为各位概括一下。故事说，曾经有一个小镇，镇上有一位杰出的年轻人，学业优秀、待人礼貌、工作光鲜。对于这位年轻人来说，生活中的赞誉是数不胜数的，但他却从未快乐。或者应该说，他终日都生活在恐惧之中，因为他发现了一件被他人熟视无睹的可怕事实：就是他身边的人在渐渐消失。故事概括起来就只有这么长，但它却是一则恐怖故事。想想看，在我们有限的生命里，我们热情洋溢，才华正要彰显或萌发的日子里，那些曾经支持我们与社会四目相视，从不否定我们的人，是不是都渐渐地消失了？那些认可我们、鼓励我们，叫我们大胆去创新，用力去批判，不问我们出身，也不问我们前途命运的人们是不是消失了？留下的只有否定下的光鲜。于是我们用力地在互联网上发出自己的声音，诉求的只是为了停止那些否定的声音，并问出那句“凭什么？”这一故事其实讲述的也是否定与拒绝否定的话题，描述的是一种隐藏在仇恨氛围下的悲凉与恐惧。讲述概括这则故事是想说，仇恨氛围并不只是能表达仇恨，它还能表达美、善良、爱情、恐惧、超自然等等一切我们能在艺术领域中翻找出来的意象。同时也表明了这类艺术如果丢失氛围的话，只去概括的话，便会失去它原本所包含的意义。

我们这期节目的内容，讨论了未来的新兴艺术可能以何种面目与我们见面，得出的结论是一种有关于情感教育、否定与拒绝否定仇恨氛围下的、如同中世纪死亡氛围诞生的各式艺术般的互联网艺术正在崛起。不用多久，大概也就两年的时间吧，我们就能见证仇恨氛围艺术如同雨后春笋般的涌现。互联网的更新速度是惊人的，并且每一次革新，它都会给予我们一些小小的提示。就像我们这期节目与下期节目的关系一样，也像在一年之前，我们在频道里针对手机游戏这一主题念出的观众来信一样。那位观众在信中阐明了手机游戏公司所应该摆出的态度——坚决地维护玩家们的利益，但在当时却招来了质疑，甚至是谩骂。现在我们也都看到了，如今互联网上绝大多数的身影聚合起来，正是我们阅读的那封信里所表明与捍卫的内容。OK，我们这期节目就先到这里结束了。感谢各位的收听与收看，我们之后的节目再见。那预告一下我们下一期节目的主题与对象，啊，这种新颖的形式应该会消除大部分观众的恨意，消解一些仇恨的氛围。那我们下期再见，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