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顿吃什么

欢迎回来，不知道各位会不会与我一样，有着类似于这样的苦恼——苦恼于自己的下一顿究竟该吃些什么？我想对于学习工作较为忙碌的人来说，这样的思考必定会发生在日常生活的每一天。以一个热爱生活的原则性角度出发，无论各位与厨房是否有缘，是否有条件亲自掌勺为自己或家人安排午餐，还是布置晚餐，都无疑地要先行地去思考这一难题：下一餐该吃些什么？有趣的地方就在于此，就在于这个被我们每天问出并解决的问题，实际上也是另一个自问的不同形式的表达。以哲学的眼光来看，当我们问出“今天要吃些什么”这样的问题时，无异于也是在问，究竟哪些食物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依此出发，我们会发现，一个被自己问出了千百次的问题，它的答案似乎总是会固定在一个可以被基本划定的范围之内。人们少有的会冒险般地去尝试超出自己印象范围之外的其他食物。即使展开冒险，也隔不了几日的光景，他们就又会让不久之前还在餐桌上的相同菜式再次上桌。一方面这取决于个人的生活习惯，更多的则是来自于一直被老生常谈的饮食文化或家庭文化。这一特点也解释了为什么像布里亚·萨瓦兰这样的法国哲学家，会向我们抛来“告诉我你吃什么，我就能告诉你你是谁”类似于此的字句。

同时，食物给我们留下的深刻印象，还指向另一个与印象有关的深度内容。只是在触及那一内容之前，我们无法绕开，也必须回答开头的那一问题，也就是究竟哪些食物给我们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先自告奋勇，分享一些叫我难以忘怀的食物，各位也可以在评论里留下属于你们难以忘怀的菜肴。仅对于我个人而言，“馄饨”可以说是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展开来说，馄饨这样的称呼其实并不准确，频道里的许多观众对于我胡乱抛出的“馄饨”二字，所理解到的具体实物形象必定是不尽相同的。在这里，我只认得馄饨其实是那一类非常简单的路边小吃，它经常被笼统地称为“南方馄饨”。薄薄的面皮里包着一块不会超过指甲盖大小的肉馅，下水滚煮大约只需要一分钟的时间，面皮便会展开，呈现出透明状。配合虾米、榨菜、小葱等佐料，一道街边的大餐，一碗美味的馄饨就上桌了。而馄饨之所以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因为它叫我在人生中第一次知晓了夜宵的含义。我第一次接触这种食物是在很小的时候。那一时期的城市管理者们，并没有对街道的秩序做下严格的规定，也因此有着许多能人异士能够有条件盘踞在街头做些谋生的小生意。因此，大家千万不要误会我所说的“街边大餐”，因为它是真正意义上的露天餐馆，而非一种形容。这种露天餐馆通常在日落之后营业，特别在夏天会尤其地热闹。有一年正值酷暑，我的父亲与母亲因为狂躁的天气而半夜被热醒。叫我最为记忆犹新的是，我的父亲一边小声嘀咕着“这会把人热坏的”，一边将我从床上叫起来。那时候的生活条件苛刻，人们想要驱散暑气，更多是依靠西瓜或是手里的芭蕉扇，而非空调。在那个拥有独立卫生间、私人淋浴场所都显得天方夜谭的年代里，吹风扇可能都会是一种奢侈的体现。现在回想起来，第三种消除酷暑的方式，应该就是在深夜出门散步了，即使它听起来没有任何的道理。事实上，我正是在那天的夜里，第一次接触到了街边的小馄饨，夜宵的含义也被根深蒂固了下来。对我而言，夜宵并不仅仅是意味着填饱肚子，它更包含了一种积极的夜生活意象，一种将白日颠倒至黑夜的、能够以可称之为反常的另一面去观察世界的机会。以至于到了今天，每每我在深夜享受食物时，都会想起年幼时街边的小馄饨，也数次尝试想要追回那种伴随着榨菜、虾米的香味的小馄饨所带来的味觉感受，然而都毫无例外地失败了。似乎某些东西已经迷失在了名叫“回忆”的时间漩涡之中。

除开小馄饨，另一样食物也不能不提。如果说小馄饨为我带来的是有悖于日常生活的另一面，那接下来这样食物，可以说是向我表达了人与自然的亲密联系——香椿炒蛋。我想频道里的许多观众都不会陌生，只是对我来说，这是一道非常讲究缘分的菜肴。我们都知道，庄稼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而后成为了餐桌上的食物。这些内容被记录在课本上，告诉了我们“粒粒皆辛苦”的道理，教我们知晓了在饮食背后的自然规律，以及人类在挑战自然规律的心情下所迎来的丰收。而之所以在这里提及这些，正是因为香椿炒蛋这道菜，以一种另类的方式，叫我个人理解了庄稼、土地与人之间所存在着的微妙联系。我记得相当清楚，母亲为了让我目睹这一刻，将年幼的我抱了起来。我看见记忆中的邻居大爷手持一根足有数米高的竹竿，竹竿那一头被绑上了用铁丝织成的钩子，钩头向上，朝着一株大树的树枝勾去。随着钩子的翻动以及围观人们的起哄声，当然也有着小小的我的掌声，一节又一节的树枝翻滚落下，最终成为了被我母亲以及街坊邻里端上餐桌的香椿炒蛋。

在经历了那么多的节目之后，我相信各位一定都明白，其实刚刚的那一情景是一个典型的仪式行为情景。我们可以将其形容为：无序发生在不固定场域之中的节庆行为。例如我们在之前的节目中一般地提到，我们在庆典之中，无论是如今流行在社交行为之中的大型音乐节，或是所谓的传统仪式或节日时，都自以为是在理性之下做出的行为，而忽略了促使我们进行这一被称之为理性行为的潜在力量。就像在节日之中被酒神灌醉了一般，理性地享受着一份醉意。而这一被我们自认为是秉持着理性的享受，实则是去理性的、醉酒之短暂姿态，就是一种疯狂的状态。我们冷静地看向了真正的自己，并为各自以往的存在鲜花。看似是一份对于过去的遗留与怀念，实则已然跳跃至了未来，以一个疯狂的姿态行动至未来的存在之中。也正因为这一点，它通常都会为由此经历，特别是第一次在此经历中扮演的角色的个体，留下深刻的印象。就比如一直在母亲怀里傻乎乎鼓着掌的我。也正是此一可被称之为“节庆”的仪式行为，伴随着香椿树仪式的主体——带钩的竹竿、仪式的工具——掉落的香椿、仪式的产物，以及最后被端上餐桌的香椿炒蛋——仪式的结果。它们以一个趋于整体的姿态，为我种植下了人与自然的独特观念。更准确一点来说，应该是整个过程提醒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以至于即使我已经遗忘了当时那晚被端上餐桌的香椿炒蛋的具体味觉体验，我也依旧会在某个时刻、某个场域，不假思索地告诉各位，香椿炒蛋是一种可口且美味的食物。同样的，也如同上一个关于馄饨的童年回忆一样，想要追回那一独一的味觉体验，也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了。

在我向各位分享了两道对我来说印象尤为深刻的菜肴之后，我想大家都注意到了一件事情，那便是记忆似乎在欺骗我们。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感受，当我们去追寻自己孩童时的味觉记忆时，总是会发现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味道似乎回不来了。如若用科学去解释的话，它可能会告诉我们，这也许是因为自身年岁的增长、味觉器官的改变而带来的味觉体验的不一致，甚至是因为时代的变迁、土壤的变化、蔬菜培育技术的革新，所带来的食物的改变而造成的现象。在这一点上，哲学领域却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哲学领域会认为，食物味觉体验的变化，可能是因为人们的审美欲望得不到满足。

早在公元前，柏拉图就在《会饮篇》里将欲望分成了两类：一类是原始的欲望，一类是非原始的欲望，即身体的欲望与灵魂的欲望。身体的欲望非常容易理解，对于食物而言，身体的欲望就是消除饥饿，争取生存的权利。是大自然制定的规律之一。这也是为什么我在上面强调人与自然的联系，因为这种联系是最容易被我们追回的记忆形式之一。就比如对于饥饿的记忆，想要将其追回，我们只需要一天不吃不喝，便能将它寻找回来。重点就在于，当我们追回了对于饥饿的记忆之后，才能理解到那些独属于我们各自童年的味觉体验为何难以寻回的确切原因。

我猜这个频道里的许多观众都对神学非常的感兴趣。有许多宗教都喜欢将追寻饥饿回忆制定成一种宗教仪式。大致过程就是叫信徒们独自挨饿几天，然后再为其提供食物，所提供的都是一些不特定种类的水果。如果我们愿意去翻找那些信徒们的仪式体验，就会发现，他们几乎都对那一仪式行为做出过如下的表达，诸如“那是他吃过最为美味的一餐”、“那是天底下最为美味的水果”。我们会发现，在饥饿的欲望还未被满足或正在被满足时，人们往往无法提供一个可靠或真实的味觉体验。许多挨饿的信徒，在仪式结束后的第一餐，也许只是简单的粗粮，或一个在我们当下的物质生活看来再为普通不过的苹果而已。也就是说，在这个物质富足的当下，被我们指认的味觉体验，是在饥饿彻底消除之后才产生的。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们会发现，味觉体验和饥饿是渐进并叠加产生的一种相互关系。用柏拉图的哲学语言来说，就是身体的欲望构建了灵魂的独一体验。指向的是，无论是饥饿的信徒还是饥饿的我们，都因为饥饿之下的欲望，被构建了一种独特的审美体验。也就意味着身体的饥饿在满足之后，灵魂的饥饿便会被打开。只是灵魂的饥饿在当下难以被满足，就像我们在饥饿时吃下一颗苹果后所感到的美味。那一刻，由身体与苹果共同构筑的味觉体验与审美体验，很难在饥饿被彻底消除的状态复刻出来。也因此它所造就的灵魂的饥饿几乎是无法被满足的。就这一点来说，哲学领域会认为，没有不美味的食物。更准确来说应该是美味，本就是因灵魂的饥饿，因灵魂欲望的不满足而被创造而出的一种审美的欲望。因此，如果我们继续向下，就必须要纠正刚刚解释身体与灵魂的那一概念时，的具体措辞。因为实际上人们在满足身体的欲望时，所感受到的审美体验，还未能构成完整的体验。罪魁祸首正是饥饿，因为它消除或掩盖了大部分的体验。因此，更准确来说，应该是人们在满足身体的欲望时，实际上也同时在构筑一个独一于其他个体的，有着独特灵魂、欲望、情向的审美通道，而非已成事实的审美体验。就像在挨饿之后，吃上了水果的和吃上了粗粮的人，日后会对食物的味觉体验下的偏好，所产生的相应变化一样。人们对于味觉体验的审美，会因为食物的种类、出现的场域，以及自身所在的场域，乃当下的具体认知而发生相应的变化。在这样的情况下，无法诞生具体的审美体验，因为大部分的审美内容，都被饥饿所带来的最为原始的身体的欲望掩盖了。

毋庸置疑，就这一点来说，我们也都知道，灵魂的饥饿，也就是审美的通道被建立后却得不到满足，必定会引发一系列的问题。心理学领域，也就是借由这一点，结合科学的方法，解释了暴饮暴食等心理异化的病理性问题，诸如将食物带来的满足替代生活的悲惨遭遇，或发生在生活场域中的不满足等等心理现象。同时我们更会发现，在当下这个物质生活富足的年代，往往与我们刚刚谈及的那些宗教的饥饿仪式相反，身体的欲望往往被掩盖在了物质的富足之下。它所带来的正是灵魂的饥饿，另一种层面的物质的匮乏。以至于人们往往忽视饥饿的存在，或自主的想要根本性地掩埋身体的欲望，却只保留灵魂的欲望，即只保留一种连接于身体欲望的灵魂欲望下的审美通道。这便打破了二者本是渐进叠加之相互关系的常态，致使了我们的灵魂的欲望永远处在一种看似永不满足且无法排解的状态之中。想要解释这一点，我们就必须要谈及另一个事物，一个在古老谚语中通常会出现在晚餐饱腹之后的事物。我们在下一期便会将话题继续向下来，聊一聊那一饱腹之后的内容。在最后让我来打趣地问问各位的下一个欲望，那个未被满足的欲望会被摆放在哪儿呢？或者应该说各位的下一顿会吃些什么？感谢各位的收听与收看，我们下期节目再见，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