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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怕什么 暗恐、非家的想象 恐怖文学

欢迎回来。我们今天的这期节目将继续怪诞美学这一主题,话题也将继续深入。上一期已经略微整理了的恐怖故事。在正式开始这期节目的内容之前,有必要要提醒各位,就是我们这期节目接下去要讨论的内容、讨论的全部内容,其语境都是从怪诞,也就是怪诞美学的角度出发的。因此我们不会去讨论这些内容所包含的哲思正确与否。我们这期节目在做的只是观察研究怪诞的学者们,对于围绕着恐怖故事这一话题中不可能被绕开的恐怖、恐惧是什么,做下了怎样的定义,做出了怎样的看法。哈哈哈哈。

想必大家经历了那么多期怪诞的节目后,都能观察到,就是对于怪诞研究其实是从20世纪才正式展开的。而这一时期的人文领域,就是20世纪的人文领域,也因为一类新兴学科的兴起而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许多对人文领域了解的观众听见我这么说,肯定就猜到了,那个在20世纪兴起的新兴学科就是心理学,更准确来说,应该是心理学下的现代心理分析学,也就是精神分析学。因此,我们便能轻易地在大量研究怪诞、研究怪诞美学的文献报告中发现,它们都有着精神分析学的影子,甚至一些内容直接地套用了精神分析学的理论。不光如此,在那些研究怪诞的权威当中,也出现了互相分割与对立的局面。大家都知道,我们前五期关于怪诞的节目中所参考的大部分理论都来自于沃尔夫冈·凯泽尔。他本人就十分反对用心理学的理论来探讨怪诞本身。因此大可以说,我们之前看待怪诞、解释怪诞的眼光是相对局限的。这期节目我们就将先暂时地离开、暂时放下凯泽尔的观点,去看一看那些使用了精神分析学理论的学者们,怎样看待怪诞,怎样解释有着怪诞参与的恐怖故事所打造的恐怖、恐惧是什么。

在这里,我想我们有必要先花一点时间来叙述一下心理学下的精神分析学,在人文领域中的主体方向。在20世纪的人文领域的眼中,精神分析学的最大意义,并不是围绕着治愈疾病展开的。那一时期的许多学者认为,精神分析的首要意义,是针对人类中心知识论而进行的第三次革命。人类中心知识论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将人类作为中心,从而展开的知识论,以人类为中心构成的知识与文化体系。起先,这种知识论认定地球是平的,那地球的边缘也就是深渊的所在。之后我们都清楚,这个所谓的真理进入大航海的实践而被颠覆了。这是围绕着人类中心知识论的第一次革命。随后又出现了地球虽然是圆的,但它是宇宙的中心,这种依旧自以为是的真理,直到被哥白尼为代表的学者们再次颠覆。这是围绕着人类中心知识论的第二次革命。而我们刚刚提到的20世纪精神分析学所言说的第三次革命,也与此类似。他们所想要颠覆的是笛卡尔哲学下的主体论。大家可以简单地理解为,他们想要颠覆与革命的,就是“我思故我在”这五个字。在20世纪的许多学者眼中,弗洛伊德可以被作为这第三次革命的代表人物。而他提出的无意识理论,其实揭穿的就是笛卡尔主体论“我思故我在”之下“我知在场”的神话。

那么这些内容又与怪诞的话题有着怎样的联系呢?就像我们上面说到的一样,对于怪诞的理论解释分成了两派。我们之前说的是拒绝精神分析学的那一派。而我们接下去要聊到菲利普·汤姆森所论述的怪诞,就必须要以我们刚刚提到的精神分析学在20世纪人文领域的首要方向和首要意义来作为前提了。在这一基础上,我们接下去更会发现,对于怪诞下恐怖文学的“恐惧”二字的解释,拒绝精神分析学的学者凯泽尔是一笔带过。而汤姆森的论述,则充满了精神分析学的影子。最引人注目的是,站在凯泽尔对立面的学者们,就比如说汤普森,在描述有着怪诞参与的恐怖文学家的恐惧时,几乎都引用了一句话。这句话就是“文明控制个人反抗的欲望,方法是削弱这种欲望,使之解除武装,并且在他内心设置一个看管他的机构,就像在沦陷的城市里驻扎一支警备部队。” 拥有一定心理学背景的观众肯定知道,这句话来自于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不满》中的论述。这一论述描写的恐惧,是一种被锻炼而出的恐惧,所恐惧的是警备部队。换句话来说就是对警备部队的持续恐慌,会被锻炼成一份不自觉的恐惧感受。只需要稍稍结合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与超我的概念,就能在精神分析学的意义上得出一个结果,那就是恐惧是无意识的。因为恐惧来自于我们内心中被压抑的元素。弗洛伊德又认为,那些被压抑的元素无法进入意识,也就意味着所谓警备部队已然是压抑的结果了。我们对警备部队、对权力,或是对任何事情所产生的恐惧感受,而也仅仅是恐惧的感受本身,全部都来自于被压抑的各式元素,那些潜藏在无意识中的东西。

我想有着心理学背景的观众,或者心理学爱好者们听到这里,应该大致能猜出我们接下去的内容了。没错,我们接下来需要讨论的就是弗洛伊德那篇著名的论文《怪异》(Das Unheimliche),同时大家也一定会猜得到,既然我们提到了《怪异》,那我们就必定会提到作家霍夫曼创作于1817年的小说《睡魔》(Der Sandmann)。我们在这里不会去整理《睡魔》究竟诉说了一个怎样的故事,大家有时间的话可以自行找来看一下。我们在这里着重解释的是弗洛伊德那篇论文是如何解释《睡魔》这篇有着怪诞参与其中的小说的。哈哈哈哈。

弗洛伊德直言,在《睡魔》的故事里,《睡魔》所代表的是无意识中的压抑。也就是说,《睡魔》其实是一个被压抑的恐惧的象征。它在故事中以不同的形象出现,并非以统一的形象示人,也表明了它自身就是被压抑的元素本身。在此基础上,弗洛伊德提出了一个“家与非家”的概念。我们大可以理解为啊,大多数时候,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是由“家”建立起来的。也就是“家”会先于世界一步,对我们的精神世界以一定程度的压抑,也就是对我们的天性进行一定程度的限制。而后当我们成长离开了家,看到一些“非家”的事物,微妙地复现了家的某一些痕迹之后,被压抑的元素就会被释放,我们便由此感受到了恐惧,或寄居于恐惧之下的其他感受,例如烦躁或是焦虑。也就是说,在弗洛伊德那里,在对立于凯泽尔的学者那里,怪诞之下的恐惧感受所叫我们感受的就是被压抑的事物,或被压抑的天性本身。我们感受到的可怕,来自于我们认识到了自己的可怕。

这里有一个非常典型的案例:一个小朋友喜爱玩刀,他着迷于刀可以割开事物,改变事物的形态,这么一件事情。他在自己心智未成熟的年纪不断地探索一把刀。妈妈则不止一次地警告她:“不许玩刀,你总有一天会割伤自己的!” 许多人会认为妈妈的警告、呵斥或恐吓,为这个孩子编织了一份压抑。然而却不是这样的。至少弗洛伊德以及一批学者们认为,事情不是这样发展的。很快,孩子便受到了惩罚,惩罚并不来自于他的母亲,而是来自于握在他自己手里的刀。他终究还是划伤了自己的手指。于是母亲曾经的警告,伴随着验证了那份警告的手指的疼痛与鲜红的血液,共同完成了一份无意识的元素。它形成了一份恒久的记忆。这份记忆使他恐惧。恐惧的内容却不是刀尖会带来的伤害(这种能被我们意识到的内容),而是违背规则与警告之后会得到惩罚(这个不会被我们意识到的内容)。是一份不可能被唤醒的记忆,但却潜藏在无意识之中的挣扎。这其实就是弗洛伊德的“怪异”理论。它表明,恐惧一旦出现过,就会形成一幅又一幅的心理图像,保存在我们的精神世界之中,久远地影响着并限制我们的行为。

就这一点,弗洛伊德还认为,“怪异”并不总是以阴森可怖的面貌示人,它还会以光鲜亮丽的模样展示自己。它拥有着光明与黑暗的两面性。而心理疾病的出现,就是光明与黑暗的平衡被打破。心理治疗就是调整它,使它恢复平衡状态的手段。就此,我们发现了精神分析学语境下的怪诞,它所指向的恐惧,是一个既存在于现实又不存在于现实的恐惧。我们所恐惧的是我们自身的天性啊,之所以恐惧,是因为这一天性被否定了,同时联系了一个犹如天意一般的惩罚,它们组合形成了恐惧之下的感受,造成了我们心灵的震颤。由此我们还发现,推崇精神分析学理论的学者们所观察的怪诞、所总结的怪诞美学,其实是一种“负面美学”。怪诞的两面,从滑稽与讽刺形成的恐惧,演变成了崇高与黑暗、美好与丑恶对立之下而诞生的恐惧。或者应该说,恐惧存在于崇高与黑暗、美好与丑恶之间,是联系它们的纽带。因此它才会在外部世界,也就是社会或自然中,或弗洛伊德口中的“非家”的环境中,拥有了数不清的形象。它既代表了规则,又代表了打破规则的欲望。它既代表了自由的天性,又代表了远离自由的必然。它既代表了一个人成长的过程,也代表了他从未成长的事实。换言之,我们总结的是怪诞的恐惧,在精神分析学的眼光下,是一种家与非家并存的状态,是一种熟悉与不熟悉并存的环境。

那不用多说,频道里的老观众听到这句话,会感到多么地熟悉。如果没记起来的话,那我想等到我把这个词说出来,大家肯定就会会心一笑了。这个词就是“阈限空间”。我们在之前提及怪核与梦核的节目中,提到过一个关于重复的概念。我们说重复的怪异之处在于,我们始终无法分辨究竟是世界在重复着某一件已经出现了的事物、情境、故事、声音、图像,还只是我们对某些其实本就有所区别的内容出现了重复的认知。于是阈限空间便出现了,它所代表的是你独自的忘我状态,一种游离在直觉与理性之间的状态。而这种状态恰好出现在了没有人的楼梯间、空无一人的长廊,或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空旷地下通道当中。我们处于这种空间时,很容易因为环境因素以及生活经验所带来的心理因素,对当前情境进行一种无意识的联想,甚至是想象。就像在一处完全的安静的环境去凝望一处水龙头一样。无数的直线渐渐交织在一起,直线的一端水滴已经落下,另一端则是一声清脆的声响。而我们凝望的阈限空间则处在它们之间,我们在渐渐交织成面的直线上,期待着发生些什么。这其实就是弗洛伊德所提及的“家与非家”,一个永远处在“之间”的状态。它虽然不能叫我们直接记起,但也总能叫我们感受到在自身成长过程中那些渐渐被遗忘的天性,从而产生出就是可怖、或近似恐惧、或温馨或怀念的、似乎完全对立但却藕断丝连的古怪感受。这份感受就是精神分析学视角下怪诞美学的怪诞所缔造的恐怖。

在与凯泽尔对立的那些研究怪诞的学者眼中,弗洛伊德为怪诞理论做出的贡献是巨大的。由此,他们认可了弗洛伊德在批评传统美学时,为美学世界做下的一个扩充。这个扩充的名字,就是我们上面提到的“负面美学”。这个负面美学所指的一部分是我们上面讨论到的内容。而真正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现代美学的维度下,这一负面美学最大的主张并不是或堕落、或消极的资产阶级美学倾向,是对资产阶级、对人进行异化的反思。在一些怪诞美学的学者们眼中,弗洛伊德“家与非家”的理论,其“家”指的才是现实世界,而“非家”指的是一种想象,想象的是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内容。想象的内容既是过程,也是结果。没错,正是我们上面一期聊到的内容。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这一与怪诞并列的想象,并不是对现实世界的计算和推演,而是对个体精神世界、甚至是群体精神世界的刻画与探索。用弗洛伊德的话语,我们这期节目的语境来说就是,这一想象刻画的不是家,而是一种“非家”的想象。这一想象传达的是个体精神世界中的无意识内容,也可以是群体精神世界的共同的心理历史脉络。由此我们也发现了这一理论方向与凯泽尔眼中的、也是我们最先两期怪诞节目中所传达的“我恐惧故我在”的思想是有所分割的。但这也并不妨碍我们继续怪诞的话题。实际上它们之间的割裂,反而使得怪诞的意象变得更加耐人寻味起来了。在经过了两期理论的梳理之后,我们终于熬过了可能有点枯燥的内容。当然啊,还得看大伙是否还有兴趣继续深入下去。如果大家有兴趣的话,我们也终于能够去看一看不太枯燥的怪诞作品本身了。或者应该说,终于能够以怪诞美学的视角去解读一下那些有趣的作品了。OK,我们这期节目就先到这里结束了。感谢各位的收听与收看,我们之后再见,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