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椅子在哪里 人间椅子

欢迎回来，我们今天的这期节目的主题是一篇小说，准确来说，应该是日本作家江户川乱步的短篇小说《人间椅子》 。我猜在经历了之前的疯狂谈话系列之后，大家一定会对这篇或与其类似的小说产生出全新的看法。毋庸置疑，在座的各位一定都知晓江户川乱步是日本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人物，大名鼎鼎的推理小说家。而有趣的地方就在于，在学术领域中，由这位作家创作而出的、被认为具有深远影响的作品，恰恰不是他的推理类作品。或者应该说，他的一些作品将应当被作为推理小说核心与重点的“推理”二字，摆放到了一个近似哲学的视域，秉持的是一个探讨人性的视角。原本的推理那样的行为，也逐渐地被转变为了一份意向，弥散到了探寻人与拷问人性的范畴之内 。因此，我们也经常能在这位作家的文字里嗅到一丝或鬼魅、或怪异的味道，体察到人性之中无法被我们轻易察觉的一面。我们今天将要一起来探讨的《人间椅子》，便是这位作家阐释个人哲学、利用意象讲述人性的最为直接与典型的作品 。

《人间椅子》是一部相对可怖的作品。用“可怖”来形容可能有些不太贴切，因为作品中所有的恐怖元素、怪异的情节通通都被作家自己给解构了，留给我们的除了一丝丝诡异的氛围之外，剩下的只有疑惑与不解，从而使得我们开始推理一般地对这个看似是怪奇故事的故事去寻找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佳子是故事中最先登场的人物，同时也是故事的主人公之一，在故事中是一名有着些许名气的女性作家。一天她收到了一封信，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仰慕者寄来的稿件，却不曾料想信中的内容却叫她大吃一惊。即使寄信者的文字优雅又真诚，但当佳子联想到信中描述的情形如若发生在自己身上之后，那些优雅与真诚，也只能被作为一份骇人的陪衬 。

书信人自称是一名椅匠。文字中描写了作为匠人的他，虽然拥有着精湛的技艺，但却因为天生相貌的丑陋而深感自卑。工匠技艺所带来的骄傲与丑陋样貌下的自卑情绪，这些矛盾与冲突共同缔造出了独属于这位椅匠的虚无。于是，除了一门心思地钻研工艺技巧，他几乎不会将精力花费在其他地方。逐渐地，这位匠人养成了一种类似于妄想的习惯，就像椅子能够与他沟通一般，他会幻想每件经由他手而诞生的作品将会去往何方，迎接怎样的命运 。他幻想到日后坐在这把椅子上的将是多高贵的绅士、多美丽的淑女。既然如此大手笔定做，那户人家肯定有着足以匹配这把椅子的豪奢房间，墙上想必挂着名家的油画，天花板悬吊着气势恢宏、如宝石般璀璨的水晶灯，地上再铺着名贵的地毯，然后和椅子配套的桌上，一定绽放着香气馥郁、夺人眼球的西洋花草。椅匠日复一日地塑造，用他精湛的技艺完成了一把又一把的椅子，又日复一日地与一把又一把的椅子沟通，幻想着它们的去处。直至一天恍然发现，就连诞生于自己之手的椅子，也终会离他而去。无论他为自己的孩子们付出了怎样的心血，到头来迎接他的也总是无声的告别 。他自白道：“只有我精心制作的椅子，孤零零地呆立在原地，仿若美梦的残骸碎片。可就连这把椅子，不久后也将搬到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去。不是吗？”于是每完成一张椅子，一股无法言表的空虚便油然而生。那难以形容、叫人深恶痛绝的心情，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逐渐累积到了让我无法承受的地步 。

椅匠被骄傲与自卑的冲突所折磨，油然而生的虚无使得他认为似乎已经没有任何事情、任何事物能够救赎自己了。于是他默默地编织了一个惊人的计划，他决定与心爱的椅子们合二为一。他在信中这样写道：“我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妙计。所谓恶魔的呢喃，大概就是指这样的事情吧。尽管如梦般荒唐无稽、骇人无比，但仍有一种难以抗拒的魅力蛊惑着我。我脱得只剩一件衬衫，然后打开底部出入口的盖子，钻进椅内。那感觉真是诡异非常，眼前一片漆黑，闷得几乎窒息，心情仿佛踏入坟墓。仔细想想，这确实是座坟墓。爬进椅子的同时，犹如披上隐身衣，从这人间消失。”

随着椅子开始漂泊的椅匠，去往了各个地方。在旅途与旅途的间隙，他总是趁着四下无人之时，偷偷溜出椅子，实施偷窃，以寻求一种独特的刺激来作为这场怪异旅途的佐料。其中最令他上瘾的是身体性的接触。藏在椅子里的他隔着薄薄的皮革，感受到了人的气息与温度 。他就此独白到：“暗无天日，甚至举动维艰的皮革天地，构成一个妖异魅惑的世界。在这里，人类与平日肉眼所见完全不同，是一种奇妙的生物。它们不过是生影、鼻息、脚步声、衣物摩擦，以及浑圆富于弹力的肉块罢了。我能够以肌肤触感取代视觉识别。每个人，关于异性也是一样。一般而言，大众总会关注容貌的美丑，但在椅中世界，美丑根本构不成话题。这里只有赤裸的肉体、声音和气味。对我来说，女人是神圣的。不，简直可以说是恐怖的。我甚至不敢直视她们。如今，我却和一个陌生的异国少女共处一房，同坐一椅，隔着薄薄的皮革，几乎能感觉到彼此的体温融合在一起。尽管如此，她毫无不适，将全身重量托付给我，表现出在四下无人时才有的放松而自由奔放的模样。我甚至能紧紧拥抱她，或亲吻那丰腴的后颈，随心所欲地做出任何举动。”

“优雅与真诚无法驱离害人的结果”，这是我们在开头为佳子做出的一句旁白。我猜各位现在肯定也都知道了，主角佳子之所以会感到恐惧的真正原因了。如果她的椅子里坐着那位椅匠的话，显然报警是最为恰当的处理方式。佳子也是这么认为的。只不过当这个想法将将出现在佳子的脑海时，又一封信件被递交到了他的手上。内容简短地讲述着：“唐突去信，还望海涵。我平素记十分喜爱老师的作品。之前复寄的稿件是我生涩的创作，若老师能够一读予以指教批评，实是幸甚荣幸之至。出于某些原因，稿件在此信提笔前先行投函老师，或已阅览完毕，不知感觉如何？假使拙作能感动老师一二，我将无限欣喜。”

这则故事设计精巧，结构上是一个有着推理框架的悬疑故事。然而正如我们通过上面的讲述所能够直接感受到的一样，它真正的核心被摆放在了其他地方。了解这些的人可能已经体察到了，这则故事微妙地阐释了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的部分哲学。哲学家梅洛庞蒂认为，人是通过体验来理解世界的。体验伴随着我们生老病死，体验指向了某时、某地、某人、某物。只是这份体验不只是全部由直觉建构而成的，因为在直觉甚至在理性之前，令我们觉醒的正是知觉。正是知觉叫我们最先也是初步的同时，更可以说是深入地理解了世界本身。因此他断言，知觉是一切行为得以展开的基础，是一切行为和理解的本源与前提 。而身体则成为了知觉的介质，理由自然也一目了然，只是因为我们的身体与知觉几乎是密不可分的。

简单来说就是我们理解一个事物时，通常会经历三个阶段。就比如在一个夏日的傍晚，我们在散步时，忽然闻见了一阵刺鼻而又浓郁的气味，不知是哪儿散发出的气味，但这阵气味使我们愉悦。浓郁的气味逐渐将我们产生出了一种感觉，叫我们感受到了这阵气味的温度、范围、大小，直至我们确认了它的方向。这就是第一个阶段，在发挥作用的正是知觉 。于是我们循着气味的方向前进，配合着知觉的引导，夹杂着一种莫名的力量，像冥冥之中必有定数一般的，使我们借由环境与直觉的判断，认定了面前的白色物体就是这种令人愉悦气味的来源。这就是第二个阶段，直觉在知觉的帮助下发挥了作用，是它叫我们不假思索地产生了一个想法，并使它成为了没有经过任何推理的论断 。紧接着，热爱生活的我们开始思考，开始以符号的方式将其做下标记，以记录这种愉快的体验。于是我们便理解了什么是香气，什么是花儿，什么又是夏天里盛开的栀子花了。这就是第三个阶段，理性所主导的理解。它正是在知觉引导的直觉下展开规定，从而提供一个可以叫我们进行理解的通道的 。

《人间椅子》这则短篇小说里的椅匠，正是通过一种诡异的方式，展开了一场其实我们每天都在重复的事情，也就是利用自己的身体，以叫知觉去引导直觉，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世界。开玩笑来说，以这一角度去观察，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是故事中那个藏在椅子中的变态椅匠。同时我想大家也发现了，那就是椅匠除了通过自己的身体这一介质以外，似乎还利用了另一个介质，也就是供他藏身的椅子。确实如此，我们刚刚的例子就像是原始人探险，时间似乎处在了一个一丝不挂的原始人刚刚开始理解世界时的程度之上。这恰恰也证明了，作为脱离了野蛮与原始的现代人，已不再只是以身体作为理解世界的知觉通道了。换句话来说，就是当知识被理性规定创造而出以后，身体已不是理解世界的唯一介质了 。由于知识的叠加，我们在现代社会除开身体这一介质以外，还会利用其他的介质，来叫我们的知觉发挥作用。因为那些依凭身体的知觉，已经被理性所能理解与传承的知识记录了下来。就像我在这里说“痛”这么一个字，各位肯定不会理解成“羊”这样的一种直觉的。而故事中的椅匠，利用的正是他所打造的椅子，作为了他的介质 。

作家江户川乱步用一种比喻的方式，意象化了一位掌握着卓越工艺却相貌丑陋的自卑椅匠，他是如何以知觉的方式理解现代社会的。讲述了一位因为相貌原因而社交困难的出色艺匠，将椅子，更可以说是一份工作，作为了他与世界、与人、与情、爱、与欲之所以还能够保持沟通的桥梁。这一切的比喻，全部由一份诡异的意象编排完成，最终成为了这则可怖的故事。就像作为小说家的江户川乱步，也在如同椅匠那般，以文字这一介质，与我们展开了这场知觉之旅一样。我想佳子小姐大可放心，也许椅子里藏着个人只是江户川乱步的一个玩笑，而真正令人感到担忧的，应该是另一个疑问：就是那把椅子到底存在吗？会不会有人都不曾拥有一把可以藏身的椅子？好的，我们这期节目就先到这里结束了。感谢各位的收听与收看，我们下期节目再见，拜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