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为何
欢迎回来。我们今天这期节目的话题将围绕着“凝视”二字展开,同时这也是频道里许多观众们想要一同探讨的话题之一。许多人都在私信和评论中表达了一种疑惑,就是“凝视”这个在我们当下互联网上频频出现的词汇,其含义到底是什么?以及为何这个词汇会突然之间充斥在、更可以说是大规模地流行在人文领域之中?要解答这个疑问可能不会太轻松。如果我们要针对“凝视”二字做出具体解释、深究其含义的话,那么就意味着我们接下去将要讨论的话题会横跨多个人文领域,内容是非常庞大与复杂的。换言之,如果我们不打算深究,那么“凝视”两个字的含义便可以一言蔽之,就是一句话:凝视是携带着权力运作以及欲望本质的观看方法。解释起来也可以打趣地说,长辈们或前辈们的瞪视啊、丁氏瞪瞪着咱们那种眼神,就是一种携带着权力运作的凝视。很多时候,长辈们、前辈们不需要对我们发出命令或责备,仅仅通过眼神就能支配我们的行为和作风。这就是一种非常肤浅,同时也非常基本的权力解释和体现。当然啊,如果只是做出这种解释,那我们也就没有必要专门开一期节目了,对吧?
相反的,如果我们严肃地去看待“凝视”这一字词,就会发现它与近现代的几乎全部人文领域,特别是人文批评领域以及哲学领域,有着相当深切的联系。到现在它更多地被联系到人文领域中啊,对于父权制社会的批评。只不过以父权制作为理解“凝视”二字的切入点,在我个人看来并不客观,更不中立。我们应当先将重点摆放到另一个地方,那便是我们刚刚提到的那句简单概括里所表达出的:凝视其实是一种观看方法。
说起观看方法,我们在之前的节目当中其实有提到过与此相关的内容,并且针对当下大受喜爱的电子游戏,我们更是给出过类似于这样的论调,那便是仅仅只针对于电子游戏而言,视觉记录,也就是我们的视觉,是电子游戏彰显其艺术性最为重要的一环。实际上有着一批学者不仅仅同意这样的说法,并且认为这种论调应该被运用到各个领域的各个角落,认为所有人都应该承认视觉,也就是“能够看得见”这么一件事情,是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自己的唯一原因,也是最为至高的权力和天赋。这种笃定的论调便是如今早已大名鼎鼎的“视觉中心主义”。围绕着我们人类自身的有关于世间万物的一切建构,其中心都是视觉,都是“能看得见”,就是这一论调的主轴。从某种角度来说,视觉中心论确实造就了一个中心,那便是它使得它自己成为了一个在人文领域被广泛批评与声讨的中心。只不过我们不能忽略的是,依然有许多学者认可视觉中心论的论调,或者说他们同意视觉中心论为我们人类思想做下了总结。
在我们今天的话题下啊,值得我们注意的地方就在于,视觉中心主义间接地在人文领域成就了“凝视”这么一个字词。只不过它的成就是伴随着批评和反驳,一个有着浪漫派反讽意味的复杂过程。确实,观看,也就是“能看得见”这么一件事情,的确相当重要。在哲学领域,17世纪的法国哲学家笛卡尔,提出了“我思故我在”啊。其用来做出和说明“我思”这一本质的例子,便是围绕着视觉介入展开的。他在《第一哲学沉思集》中写道:“蜂蜡被刚刚取出的时候是一块固体,但在经过火烤之后便改变了形态,成为了液体。但是即使蜡的性态已经改变,但我们依旧知道它是蜡。那么是什么让我们理解到了蜡的本质呢?”笛卡尔总结是:“让我们理解了蜡的本质,是精神似的查看让我们理解了蜡的本质。”换句话来说,就是观察让我们洞穿了事物的本质。也因此,“我思故我在”这句话也就一蹴而就地促成了影响力极其深远的一个对于认知的解释模式:就是人被作为了观看的主体,看便是思本身,思既是知识降临的征兆。这种模式在一些学者的话语体系中,几乎是牢不可破的存在啊。包括我们现在所熟知的现代科学,也在沿用这种模式。在笛卡尔这里,观看显然被蒙上了一层理性且优雅的格调。
但在另一位哲学家眼中,看不仅仅粗鲁,并且是一种霸权的体现。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在他的研究类文集,比如《临床医学的诞生》一书中,就直言不讳地论述道:“看是一种凝视,而凝视则是霸权的体现,因为权力早已渗透进观看这一行为之中了。”他在书中做出以下解释:仅以医学来看,古典时期的医学是分类医学,医院的首要任务是提供福利性质的帮助,比如收容穷人、流浪汉。换句话来说就是医院的任务清单上并没有控制疾病这样的概念。因此病人对于医院和社会而言是相对自由的,生病是一件极其隐私的事情,大多数人呢,也都会在家中疗养,不会被某处设施或某个系统监控起来。而现代医学则与此相反,医院被设立为重要机构,控制疾病成为其首要任务,目的是为了维持军队以及劳动力或潜在劳动力的运作、稳定与价值状态。与此同时,它还必须担任起传播所谓“真理”的职责。这个真理便是临床医学的科学性,即科学的荣光。福柯认为,现代医疗机构传播真理的目的不在于传播知识,而是垄断知识本身。一般公民或穷人会因为真理的烂漫光彩,而潜移默化地接受监视,成为医疗机构获取知识,也就是成为权力机构垄断知识的研究对象与考察对象。在这个过程中,个人隐私或尊严已经被权力的力量或真理的光辉覆盖掉了。没有人会觉得在医生面前赤身裸体是什么羞耻的事情,如果羞耻,那也是必须克服的事情。于是在这样的体系之下,所谓的病人便成为了携带着权力的医疗机构所凝视的观看对象了。
我们在这里不会谈论各位对福柯这一论调的赞同与否啊。一个是因为这是他的早期作品,另一个是我能猜到肯定有许多人,甚至是大多数人都会对这位哲学家的论调报以微词。实际上,在我们今天的这个主题下,我们应当重视的是福柯这一论调揭示了什么内容。它提醒了我们,凝视是一种拥有着权力属性的观看方式。在一个基本健全的现代社会体系中,有一些人似乎被权力上位者赋予了超越一般公民的权利,让他们可以去看一些一般公民们不可以观看的内容。这便是福柯所强调的权力早已渗透进了观看行为,成为了我们正在讨论的凝视的关键。就此,他对医疗机构霸权的批评,还做出了一些补充和解释:在古典时期,病人为了维护尊严也会发起反抗。他说,这一反抗行为的最高表现形式便是死亡。但是在现代医疗机构的霸权体系下,以死亡作为反抗的行为也变得无济于事起来。因为在现代医疗体系下,尸体依旧是可以被凝视的对象,是对知识进行垄断的土壤与通道。他说道:“临床医学的诞生,使凝视的目光自身体表面深入到了内部,通过解剖学的参与,死亡失去了晦暗性,被置于光天化日之下,成为真理图像中最明亮的因素,供医生细细观察。身体的死角曝光后,其本身便成为了在传播医学知识中可以反复使用的道具。自此,疾病能够像语言和牧师的权威解析,也毫无保留地开放了。”
到了我们当下,福柯所提出的这一凝视,其对于权力的解释概念性地覆盖了整个人文领域,成为了批评界中最为炙手可热的字词。尤其经常被用来批评视觉中心主义,也就是被用来批评视觉文化所隐藏的权力运用、权力运作。因此我们才会在开头说,视觉中心主义或视觉主义潜移默化地造就或成就了凝视这一字词出现在了大众视野。尤其是女性主义者们,她们的论调几乎离不开“凝视”二字。需要我们注意的是,女性主义者们的凝视与福柯提出的凝视,它们在概念上是有所区别的。在女性主义理论中,观看者与被观看者并不是一个明朗的概念。所谓凝视并不集中在某个男性个体对于女性群体的欲望内容上,而是权力体制对于女性群体,或者应该说,女性对于女性自身的压迫性心理现象上。解释来说,就是父权制社会赋予男性的权力属性,让男性在审视女性时,拥有了犹如医生一般的观看的权利,并进一步地垄断或抹杀了女性的思想与自由。男性观众听起来可能会有些难以理解,或表示,嗯,不赞同是吧?所以我们在这里花一些时间来做出进一步的解释。女性主义者们想要表达的便是,女性在社会的凝视下,注意,我们在这里最先提到的不是男性的凝视,而是社会权力体制,也就是父权制社会的凝视下。在父权制社会的权力垄断下,会出现一种内在凝视、自我凝视的现象。粗暴来说就是一种自我驯化的现象。女性为了保证自己在社会生存的便利,维持一个正面的社会形象,甚至只是求得满足一个基本生存的需求,会顺应父权制社会的权利要求来改变自己。改变范围从外在形象到社交面貌,再到心理需求,甚至与尊严相关的意识内容都包含在其中。
说到这里,我与大家分享一段朋友的经历。一个令他哭笑不得,在某个瞬间叫他气急败坏的经历。我很好奇在各位之中,在点开这个视频的各位当中,有多少人的长辈有着卫生监察的习惯和爱好?我一位朋友的家人就有着这方面的癖好。那显然,我们的这个故事是从某次卫生监察没有讨得长辈欢心的结局开始的。而叫我朋友恼火以至于愤怒的原因,则是因为他长辈的一句话,大致是:“你连家里的卫生都照料不好吗?要知道你家里可是有着一个女人的!”这句话令我的朋友恼怒,不惜在聚餐时对他的长辈口诛笔伐,唾骂他们思想上的迂腐和语言上的放纵。我想大家都听出来了,在父权制建构的社会体系下,女性似乎生来就必须拥有某些品质,诸如爱干净、会打扮。现代互联网环境下,更是给类似于这样的品质套上了“保姆”的标签、“庸人”的属性。虽然在平日里,我们会认为这样的标签或属性表达或蕴含的是一种反讽的意味,一种玩味似的情调。但如果严肃来看待的话,这也是在目前社会体制下的事实。女性主义者们认为,这份事实剥夺了女性在某些方面的特质和自由权利。
以至于在电影文化领域中,出现了闻名一时的“观影快感与叙事电影”这篇由劳拉·马尔维撰写的、那有着凝视概念并掺杂了大量精神分析理论的女性主义批评文章。这篇文章的知名程度是毋庸置疑的,搜索词条“女性主义”或“凝视”,我们就可以轻松地看到它的全文。马尔维在文章中强调,观影体验由两端组成:一端是观看的乐趣,另一端是入迷的感受。不用多说,所谓“看的乐趣”,便是我们在刚刚提到的,来自于父权制社会体系赋予男性的观看的权利。是一种来自于男性个体对于女性群体的凝视。而所谓“入迷的感受”,则是我们之前节目中提到的在心理学意义上的“迷狂状态”。马尔维结合心理学理论,进一步地赋予了哲学概念下的凝视以心理学领域上的意义。她提出凝视其实是一种窥探欲望。电影娱乐,其本质便是一种满足窥探欲望的娱乐性质。因此在目前体制下的娱乐电影,特别是好莱坞电影,都喜爱将女性作为提供给男性观看的娱乐产品。这对应了福柯在哲学层面上的垄断,对应了权力属性。马尔维还在此对此补充道,这类电影同时又为女性提供了一种迷狂状态。她认为好莱坞性质的娱乐电影提供给男性观看的娱乐产品,在女性眼中成为了一份景观,一种榜样。
在这里,我们最好再来解释一下什么是“迷狂状态”。我们可以简单地理解为一种放纵的心理状态。我们都能理解,社会的基本是由人与人的接触而构成的。奇妙的地方就在于,即使我们在社会中不断地与他人接触,你好像无法摆脱这个社会中独有的孤独感受。这份孤独的感受被称为“分离现象”。这是因为现代社会的高速发展而衍生出的现象。这种分离现象间接地导致了孤独的阴霾笼罩于我们的心灵,也直接地导致了迷狂状态的出现。在现代社会人类学家的眼中,KTV、夜店、蹦迪是出现这种迷狂状态最平凡的地方,仅次于它们的便是相当私人的用餐时间。在一个迷狂状态中,我们会忘乎所以,暂时丢掉自己的身份,展现出自己最真切的欲望和欲望本身。而女性主义则认为,女性的迷狂状态也受到了制约,迫使她们在各个场合都必须自我驯化,以满足男性的凝视。其中最好的例证就是好莱坞娱乐电影所建立的女性景观。马尔维的意思在于那些女性形象、那些景观有意无意地在营造一种迷狂状态,要女性入迷一般地代入到那一景观当中去,模仿甚至是扮演那些形象,那些可以满足男性观看欲望的形象。毋庸置疑,我们会发现如今大多数的女性主义批评,几乎都继承了马尔维这篇文章的衣钵。
只是在当下,文化舆论又有了不同的看法。因为学者们记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著名的精神分析学家拉康。拉康对“凝视”二字的看法相当独特,他给出的答案,或者应该说他做出的解释,都是围绕着他的镜像理论展开的。拉康直言:“自我诞生于他人的影子。”他认为观看镜子的行为、镜子中的镜像,得以让我们认识我们自身与他人的区别,同时也会通过镜像建立起一个理想中的自己。这与我们之前说到“我们之所以独特,是因为他人独特”如出一辙。也就是说,在拉康的体系中,观看是一个想象性的建构机制。我们如何看待观看,完全取决于我们以怎样的角度去观看它。以霍尔拜因的名画《大使》为例,这幅名画以不同的角度观看,会得到不同的内容。当我们以一般的角度透过绘画,注视着文艺复兴时期的光彩时,肯定不会发现在另外的一个角度,一个没有任何生命力的骷髅也在注视着我们。拉康的意思是,凝视并不是由主体发出的,因为主体的本质是匮乏,它需要客体来充实本身,否则主体就消失了。也就是说,拉康认为,真正的凝视是由客体发出的,没有凝视就没有主体的存在。我们在发出凝视的当下,无论看任何事物或人,也会相应地被凝视。这个“被凝视”才是凝视真正的本质所在。就比如男生们都爱看美女诶,那么大家在凝视美女的当下,其主体就是匮乏的。因为我们无法察觉到被我们凝视的美女(双引号的美女),那个被我们以美或欲望作为替代的人,本身也会凝视向我们。就像霍尔拜因的那幅绘画《大使》一样。在这里,拉康称其为现代社会的悲剧性所在,一切都是权力得以建构而制造的想象与把戏而已。
女生们听到这里可能会觉得难以理解啊,或者表示不赞同啊,有种开脱的意味啊。其实拉康口中的镜像解释到社会层面来说,就是男性在权力性地剥夺女性地位时,或所谓凝视女性时,满足自身观看的欲望时,是没有察觉到自己也是奴隶本身的。没有发现这是权力体制要求、也是想要他们沉溺其中的事情。就比如对于女性容貌的审美倾向,似乎社会对于女性的美貌总是有一个清晰的划分。拉康等许多心理学家都认为,这种划分是来自于他人的投射。在这种几乎无尽的反复投射过程中,我们被锻炼出了一份几乎统一的审美规律。就像出生的孩子为了讨好父母,会不自觉地改变自己与生俱来的行为方式,以求得赞赏一样。自那一刻开始,没有一个人是自由的,没有一个人能被称之为主体。拉康说道:“因为主体是无尽的匮乏,主体消失了。”所以我们如今经常能够在心理学的精神分析领域中,见到类似于这样的论调,他说:“现代社会最完美的两性生活状态,就是一个相互物化的状态。”言外之意是,既然我们无法摆脱他者的凝视,因为我们需要它;既然我们无法摆脱社会的规制,因为我们需要它;那么不如就遵循平等与互相尊重的原则,给予生活中对我们影响最深远的他者以最大的尊重。他给出的答案是:双方都做好对方的玩具娃娃。
到了我们当下21世纪的今天,现在的互联网凝视的意义似乎又再一次地改变了,它变成了一份虚无的漩涡,所有人都参与其中,享受着言语上的放纵。对此我们自然不会评判什么,我们会说:“欢迎加入浪漫派!”反讽也许是最轻松,同时也是一个没有血和泪,最为欢愉的抗争了。最后提及一点就是,我们今天的所有讨论都是围绕着资本主义社会体制而展开的,那些学者也是以资本主义社会为蓝本而展开的研究。OK,我们今天的节目就先到这里结束了。感谢各位的收听与收看,我们下期节目会说一说大家都很关心的另外一个话题,也是私信和评论里提起较多的就是反英雄。OK,那我们下期再见,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