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的疯狂:名作《亚历山大之战》
欢迎回来。各位现在看到的是出自文艺复兴时期欧洲画家阿尔布雷希特·阿尔特·多费(Albrecht Altdorfer)绘于1529年,如今被安然陈列在慕尼黑老绘画陈列馆的风景类油画名作《亚历山大之战》。这幅作品被后世的学者们评判为具有典型的幻想内容,因此它也被归属为幻想类风景画。如今以后世的眼光去看待这16世纪的绘画作品,我们大可以追溯或追述它具有着强烈的浪漫主义风格,并将阿尔特·多费这位画家嵌入浪漫主义的阵营。一切都因为这位画家,他与博斯(Hieronymus Bosch)或是格吕内瓦尔德(Matthias Grünewald)相同,绘画的意图在于激发观看者的情感,而不是去满足或填补历史的空白。
以某种角度来看,我们可以说画家透过某种方式满足了自己,就比如那块高悬于空中的不合时宜、并跳脱出绘画框架的铭碑,显然是为了满足一份戏剧性的虚荣感。即使这样的做法在文艺复兴时期并不少见,但我们也依然能从铭碑上察觉出一份超绝于那一时期的气质,一份戏剧化的、犹如戏院幕布那般的超现实意象。许多人会告诉各位,这份如今容易被我们认作超现实意象的表达,是欧洲北方表现主义的惯用创作伎俩。然而最不能叫我们混淆的便是这一点。因为实际上阿尔特·多费的表达,完全没有欧洲北方表现主义的那份强烈的自我意识。相反,换来的是一份自我意识的悲惨感性被投射进了理性的框架之中。就像这些跳跃在画板框架之上,淡黄柔和,同时又兼具了16世纪骑士气概那般的古董气质。例如那块铭碑上所写的如同旁白似的背景文字那样,上面赫然写着:“亚历山大·大帝打败了最后的大流士,在此之前,波斯军队中有10万步兵和1万多骑兵被杀。当大流士国王带着不到1000骑兵逃跑时,他的母亲、妻子和孩子都被俘虏了”。阅读如此戏剧化的、具有征服性、充满暴力意向的文字后,我们自然也很难去责怪拿破仑会爱上它,并将它收藏进自己圣克劳德的浴室里了。
不过,也许拿破仑对其情有独钟的原因,不只是这段具有征服性的旁白。这幅作品中大量的时代错置,在形象上塑造出了一个要远超文字本身的另一个符号意象。显然,目光锐利、头脑敏锐的各位,可能早就已经发现了这一点。绘画所想要描绘的战役,以历史的眼光来看,它实则应该是发生在公元前333年的伊苏斯战役。年轻的亚历山大大帝东征,亲率马其顿军队入侵了安纳托利亚的西南方,并战胜了在作战人员数量上有着绝对优势的由大流士三世率领的波斯军队。这是亚历山大大帝东征的第二场重要战役,也是一场以少胜多的战役。然而画布之上被描绘至细致入微的士兵们,身着着的却俨然是16世纪的盔甲服饰。这一符号意象表达着一种危险的观点:亚历山大大帝的那份野心、那份征服的欲望、战争的喧嚣、暴力与残酷,已经超越了死亡时间的规制,来到了画家所处的那个当下。战争从未停止,也不曾改变。它借由画布这一感性的通道,幻想般地从公元前333年,来到了当下,并成为了现实。画家阿尔特·多费与博斯一样,对于战争有着足以用“亲密”来形容的认识。他们不仅亲眼目睹雇佣军烧毁村庄,教廷招来的打手对无辜之人施以暴行,更是见证了人心是如何在战争的摧残下被扭曲、堕入黑暗,从而引来比洪水、山火更具威胁的灾厄。于是我们也从阿尔特·多费的视角,在画布上见证了天与地的分割。昏暗清冷的天空被撕裂,一个明朗的创口敞开着,犹如有人倚在窗沿正注视着这一切。那人也许是谁口中的上帝,也许是身处幕布之外的我们。与此同时,随着天空的撕裂,天边燃起了一阵熊熊烈火,它被浸泡在天涯的边角之上,就像一团在池塘中燃起的火焰,等待着接纳迷失在杀戮之中的堕落灵魂。
出自英雄叙事长诗《贝奥武夫》中的一段文字,经常被用来形容这类幻想风景画。它如此写道:“怪石嶙峋搓额,风浪拍打海角沼泽,小路阴森微微,峰峦猛鳄。海上雾霭弥漫,巨浪澎湃起落,林木萧萧倒映青,池塘静,绿树浓荫匝地,水中鬼火闪烁。世间哪有圣哲将这奥秘探索?”于是,在这神秘主义的注视下,我们看见了一轮新月在画布的角落升起。它象征着异端,象征着对教廷利用战争的不满。它象征着反抗,同时也象征着另一场战乱的开始。假如突然有一天,有人对各位讲述了以上的这些话,无论对象是否是《亚历山大之战》,那么只有两种可能性:一个是个位正身处在某家陈列馆,导览人员在向你声情并茂地介绍着一些内容。但另一种的可能性更高一些,就是各位正身处某家私人画廊,那天里,各位略显富态的装扮,使得画廊经纪人心血来潮一般,想要向你推荐一些他眼中的潜力艺术家们。800美金到8000美金不等的价格,各位就能购得一幅充满故事性的现代艺术真作。更好的情况则是,当然是在那位经纪人足够优秀的情况下,各位自愿资助某位不知名的天才继续自己的创作,回报则是能够第一时间接触到艺术本身,博得一个在历史上留下记号或是获取谈资,你在社交中去高谈阔论的机会。在一个由资本把握与构建的场域中,私人画廊的经纪人都会旁敲侧击地将这样的信息通知于你。
当然,我们在这里不是为了批判什么,而是要在这种情况发生之前,先扭转或摆正一种姿态。视频前半段的颇具浪漫主义色彩的解读,确实具有吸引力,因为它在拥有着相当故事性的同时,契合了画作本身的幻想色彩。我们大可以说那段解读有着十足的趣味性。然而我们却不能完全流连在那份趣味之中。我的意思是,我们各自的审美不能、也不可以被他人用二次言语或符号的方式轻易篡改。但面对艺术作品时,我们必须要相信自己的第一审美力,不可以丢失或忽视它的存在与意见。同时我们也不能,这个“不能”所指代的是不可能丢失或忽视自我第一审美力的存在与意见。我之所以讲出了两句互相矛盾的话,是因为审美经验存在着如同人类文明发展那般的“二律背反”。我们一面依托于科学发展所带来的生活的舒适,危险的隔绝,一面又担忧着科学对自然的过度开发所可能招致的灾厄。这份灾厄不仅仅掠夺人类生活之外的自然本身,同时也破坏了存在于人类灵魂之中的心灵的自然。理性与感性的混淆,就是其中一个较为典型的例子。疯癫的愈发频繁,文化的衰退与心智的狂躁,都揭示了理性的危险一面。它不再对我们微笑,不再教导我们对抗威胁,不再协同感性为我们塑造目标和理想,而是反问我们一切的意义何在,直到我们开始怀疑理性究竟是否合理。所谓的审美经验便饱受着这样的摧残。一面要我们以理性的态度接受所审对象的相关知识,理性的牢记、理性的思考与推理。而后又要我们以感性的姿态去对那一被审的对象进行再塑造。这其实就是一种叫我们用感性通路去理解并总结理性所解读的内容,而后生产出属于自我的经验。以日常生活的视角来看,这样的审美经验积累方式似乎没有任何的问题。只是如若我们再仔细地、稍稍对这样的逻辑进行梳理,就会发现在这其中,我们自我的理性被俘获了。就像我们在如今这个高度发达的人类社会被科技所俘获一样,我们依存于、滋生在他人建立的理性王国之中。真正可怕的地方在于那一被我们今天指出的理性王国,本应是我们自我的感性通路所引导并结下的果实,却任由他人的思想撺掇并窃取了它。诸如树立一个景观,或确立某种具有迷惑与引导意味的符号,甚至建立出一个权威性的姿态,都能轻易地说服我们的理性去遵从或进行自我放逐的行为。
不过也正像我们上面所提及的一样,想要完全替换并叫我们忽视自我的第一审美力,是不可能的。它只是被暂时地压制了。这也意味着,一旦压制的力量消失,那一符号破碎、景观崩塌,都会使得被抑制的理性在自我感性的推力下迸发出来。只是终见天日的理性,由于长期的幽闭已不再是它昔日的模样。这便促成了疯狂的滋生。想想看,有人说服了你,让你在一个实则自明却无法自觉那份自明的状态下,认可了他口中的美,以及在景观下被建构而出的艺术的模样。按照他的途径成为了符号的奴隶。终有一天,你依旧还是得到了释放,恢复了自由,自此看清并认可了自我对于美丑的评判与意见。但同时也换来了一副疯癫的姿态。然而那副疯癫的姿态,可能正是原来我们真正的自己,只是如今已经破碎不堪、不成模样而已。许多人,譬如心理学家们或历史学家们,会将其总结为社会现实下的压力导致人们的异化。而哲学家们则坚称,这一疑难杂症恰恰出现在人们走向社会都必将经历的教育,那一叫所有人服从并进行二次统一的理性模式。我们在之后的节目当中,就将一步步地拆解疯狂,拆解方方面面的疯狂。今天我们就先聊到这里了。感谢各位的收听与收看,我们之后再见,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