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梦核与预言

欢迎来到我们新一期的节目。在这个开头，想要好奇地问大家，对“重复”这两个字有着怎么样的认识？也许你和我对重复的看法很接近，就是这是一个稀松平常到不知道该怎样抱有目的地去看待它的词汇。或者会开始奇怪，为何我要提出像刚刚那样的问题？确实很奇怪。因此在这个开头，我想和大家分享一则故事。故事的主角是，我们多少都会有些熟悉的水龙头。对于一个年久失修的水龙头，或者应该说上了一定年岁的水龙头来说，有着一丝叫人不悦的滴漏问题，应该是绝对不会令人意外的。故事的内容很简单，它就只是一则围绕着水龙头滴水的故事。伴随着光线，水滴重复地从龙头口滑落摔下。伴随着声响，水滴重复着轻微却迅速的清脆。伴随着我们的目光和听觉，一个疑问便诞生了：究竟是水龙头和水滴在重复着一则同样的故事，还是我们自己在认知着同一件事情？亦或是它们很凑巧地同时同地地重复发生着重复？这个被我们重复在几乎一切领域之中，日常生活里，甚至以自身行为不断重复地去演绎其意义的词汇，如果要较真来说的话，其实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学术类词汇。在与心理学相关的精神分析领域，人文相关的文学类批评，甚至人类学相关的文化研究里，都大量地重复出现着“重复”的身影。以至于在经过了弗洛伊德、本雅明、鲍德里亚的重复诠释之后，它逐渐开始拥有了“怪异”二字的含义。

怪异在哪呢？就比如，我们无法在不调用指向重复含义的语义情境下，去解释什么是重复。不然我们可以先看一看字典里是怎么解释重复的。它说，重复就是同样的东西再次出现。很像是一句废话，对吧？这一切都只是因为这一解释重复了重复的含义。重复的怪异在于，我们无法分辨究竟是世界在重复着某一件已经出现了的事物、情境、故事、声音、图像，还只是我们对某些本就有所区别的内容出现了重复的认知。在心理学发展到今天的大前提之下，我们也逐渐地能够在流行文化中瞥见这种因为“重复”二字而诞生的怪异感受了。

就比如我们在之前的一期节目中聊到过“泛哥特式”。对艺术领域有一定程度了解的观众，肯定就立刻察觉到这个词汇很不常规，一般用法要么是哥特，正式一点会写作“哥特式”，流行一点就写成“哥特风格”。而“泛哥特式”就相当另类了。我们后来也说到了，之所以我们称那期节目主角的哥特式为“泛”，是因为它有着流行化的哥特风格特征。但我们说到的流行，所指的并不是特征的拼接。也就是说它并不是关键词的堆砌，或是某些图像元素的堆积。这个“泛”字所表达的，是一种带有回忆特质的内容，是在经过了流行文化的洗礼之后，诞生于我们部分共同回忆的内容。如果用我们今天开头的那个例子来形容的话，这个“泛”所表达的，它在生活中，在一个现实场景里，能够提供给我们的一个准确坐标，应该就是水龙头了。只不过那个水龙头并没有滴着水。或者应该这样说，它可能在滴，也可能没有在滴。它处在一个悬停的状态，在水滴将要落下和落下之后的一声清脆声响之间的那块地方。

在如今的心理学领域，有一个词汇就专门被用来指代我们所说的那块地方，它就叫做“阈限空间”。我们在之前的节目里有稍微地介绍过阈限空间。我们说阈限空间，就是一个能叫我们独自沉静且忘我的私人空间。阈限空间所表达的不是某一特定情境，也不是它趋于字面上的含义。也就是说，它与走廊、楼梯这些将空间与空间相连接起来的枢纽是没有直接关系的。阈限空间所代表的是你独自的忘我状态，一种游离在直觉与理性之间的状态。而这种状态恰好就出现在了没有人的楼梯间、空无一人的长廊，或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空旷地下通道里。我们处于这种空间时，很容易因为环境因素以及生活经验所带来的心理因素，对当前情境进行一种无意识的联想，甚至是幻想。就像在一处完全安静的环境里去凝望一处水龙头一样。无数的直线渐渐交织在一起，直线的一端水滴已经落下，另一端则是那声清脆的声响。被凝望的阈限空间则处在它们之间，而我们在渐渐交织成面的直线上，期待着发生了些什么。

可能这样说有点抽象，不如我们换一种方式。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就是各位在自己所爱的人眼中是什么样子的？注意，就像我们在开头提到的那个“泛”字一样，我们在这里不会总结任何刻板印象之下的内容，也不会描绘那些元素。我希望大家做的是真真切切地去想象，透过所爱之人的眼睛来看向自己时，看到的是怎样的自己。而一旦我们开始了类似于这样的幻想，我们实际上就掉落进了，或者应该说是凝望向了阈限空间，一个处在既存在也不存在的、不停重复的地方。并且我们最终还会发现，这个所谓的不停重复，也只是我们所认知的重复，而不是它本身的重复。就像我们想象透过他人的眼睛来看自己一样，我们会不停地想象和修正自己在那个幻象之中的形象，不停地重复一个我们不可能重复的、我们自己的本来面貌。现在我们将这个问题稍稍地再改动一下，变成：当你以自己所爱之人的眼睛看向自己时，你最终会变成谁？当我们想要去回答这个问题，思考，甚至开始幻想这个问题所提出的情境时，我们就已经开始凝望一处不断重复的阈限空间本身了。就像是一只在黑夜中凝望向某处的猫一样。

猫它可能是最能代表阈限空间的动物之一。它不仅仅有着凝望的特质，还有着我们在节目开头说到的重复特性。猫，在大多数民族文化里，它都被划归到神秘的领域之中。猫的眼睛很是神秘，很多时候我们会觉得猫咪凝望向我们的眼神，似乎停留在了我们与它的眼睛之间的某一个地方。它像是看向了我们，又像是看向了别的地方。传统神秘学通过故事和寓言告诉我们，猫咪凝望的是人的灵魂。而我们当下的新神秘学理论，携带着科学的理性以及民俗的直觉，却认为猫咪望向的是能够触碰到我们灵魂的通道。实际上，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它们凝望的，正是不断重复着我们自身行为的一处阈限空间。当然，我们也都知道，这是现代神秘学的一种带有浪漫色彩的形容。猫咪们啊，可能并没有这样的能耐。因为我们所意识到发生在阈限空间里的重复或阈限空间本身的存在，都是因为我们的认知所构成的景象。就拿猫咪来说吧，大家都知道有哪些品种的猫呢？我自己知道的就有领袖猫、英雄猫、娇气猫、迷人猫、摇滚猫和犯罪猫。你看，这就是认知所决定的景象。我们永远都无法洞穿或感受一只猫咪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就像我们人类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一样。我们认识自己的方法，除了通过镜子的肤浅方式以外，就只有记忆性质的回忆为我们保留的关键性内容了。这些内容会提醒我们，我们拥有着怎样的过去，彰显了怎样的特质。就连象征着未来的生活目标、人生目标，也是我们在自我记忆的挖掘之下诞生的想法。它依旧处在我们现在各自的记忆之中。那如果你愿意，大可以称它是属于过去的、未来的内容。

到这里我想大家都听出来了，其实所谓的记忆、回忆，其本身就是一种重复的行为。我们认为自己记住了某些事情，以至于在大多数情况下，从来就没有产生过对那段回忆的质疑，笃定地认为事情就是那样发生的。也就是说，所谓记忆和回忆，不仅仅是一种重复的行为，更是一处由我们自己所搭建的阈限空间。从这个层面来看，我们的局限，恰恰不是来自于我们对于世界的认知，而是来自于我们各自的情感记忆。因为就像我们上面说到的一样，那些似乎只能发生在过去的记忆，也有可能是未来的。就像那滴将落还未落下、悬停在龙头之上的水滴一样。在这一点上，也就像我们举出的水龙头，这一现实生活中可以出现并被标记而出的坐标一样。我们现在也能同样为其他在现实生活中可能会出现的阈限空间，或怪核、梦核场景进行一个大致的总结。它会呈现出两种极端的特性：一种完全来自于过去，另一种则揭示着未来。

就比如，当我们走进一间我们从未去到过的房间，看见一张不属于我们自己的照片，望向一处从未看到过的风景时，我们突然感受到自己曾经来到过这个地方，甚至开始判断或遐想之后可能会发生在这个地方的事情。就像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回忆一样，这就是我们说到的来自于过去的阈限空间。又比如，当我们看见一样属于童年时期的东西，我们清楚地知道这样东西曾经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我们能清楚地记得这样东西曾经存在于自己的生活里，但是却对他莫名地产生出了一种强烈的陌生感，就好像这个东西我们从来都没有见到过一样。这就是我们说到的揭示着未来的阈限空间。

在1919年，弗洛伊德发表了一篇怪异的文章，文章的名字就叫《怪异》（Das Unheimliche）。在这篇文章之中，学者们、批评家们赫然发现了，居然有两位弗洛伊德的存在。一位弗洛伊德坚信精神分析是有助于对文学作品做出客观而科学的解释的。但另一位弗洛伊德则抱有相悖的思想。用我们今天的语境来说，就是弗洛伊德的自我辩论。似乎摇摆在了一处空间的两端，两位只有嘴巴、没有眼睛与耳朵的弗洛伊德互相辩论着。而真正的他，则通过阈限空间的窗口，注视着这场辩论的发生。我们今天的这期节目，浅显地开了一个有关于记忆和寓言相关话题的头啊，我们将会在之后的一期或两期节目里来深入地探讨这些话题。OK，那我们今天的节目就先聊到这儿。感谢各位的收听与收看，我们之后再见，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