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五谈：自杀

欢迎回来。我们今天这期节目的话题依旧是死亡。在上一期我们谈及了“艺术已死”的话题，我们讲述了现代艺术打破了艺术的边界，破坏了由精英主义式教条规制的艺术壁垒，艺术被归还给了人民。随着一同被归还给我们，更有着理想，曾经作为理想与美好的艺术本身，从过往那个只能被瞻仰的位置，走进了我们的生活。这意味着，如果我们认为艺术已死，无外乎于教我们认同理想已然被浇灭，自我存在的生命火光也会随之一同熄灭。我们从哲学的角度，从哲学的视角做出结论，就是“艺术已死”目前还只是一种担忧。不过如果连携着以上问题的我们，继续深入反思的话，就会不由得将话题转向连接着死亡的又一个沉重话题——两个字：“自杀”。也可以被读作“究竟是否存在一种理想破灭的状态”。也许作为哲学领域以及艺术领域中最为严肃的话题，自杀应该是考察这一状态是否显现过、是否正在显现的最好对象了。

在这里，让我们先思考一个问题，或者说请大家与我一同想象一件事情：就是如果要选择自杀，我们会以何种方式来谋杀我们自己？我先自告奋勇地来谈一谈我：尖利的刀子、结实的绳子、温柔的水、高耸的天台、一瓶有着致死功效的化学品，或是电视剧中经常演绎的那样，通过燃烧将氧气慢慢挤压，把自己活活闷死。我思考了很久，思考了一大圈，想象了很久，甚至想到了自己的死状，以及究竟会不会有人惋惜我的消失，想到了那些略带自我同情的自恋与自爱。死亡在此刻成为了我个人的想象。我会不自觉地联想死亡发生之后的事情，以及死亡尚未到来之前的种种准备，但却几乎不会想到死亡发生的过程。似乎死亡发生的过程在某一瞬间被切断了，我们更多考虑的是死前准备与死后事务。

现在我们最好将自杀这一行为稍微地排列整理一下。因为通过刚刚的那一想象，我们其实已经得出了一个如若我们要将自己谋杀掉的具体理由。各位自然不用分享那个理由究竟是什么，我们需要做的是将它揭示在各自的脑海之中。

第一种自杀，我们习惯称其为“开心的自杀”。各位听上去一定很奇怪，不如让我们换一种大家都耳熟能详的说法：欣然赴死、慷慨赴死。这类自杀对于自杀者而言，往往都意味着死亡是唯一解脱的通路。而之所以我们称其为“开心的自杀”，是因为“欣然赴死”或“慷慨赴死”那样的说法，并不足以侧写出自杀之人的状态。欣然赴死或慷慨赴死那样的说法，往往都带有一定的反抗意味。而我们所说的“开心的自杀”，是不带有任何反抗情节的。它并不是妄图对立现已存在的整个世界或其身处的某一处社会现实。它实则是一种微妙的心理状态，是一种渴求得到死亡的欢心。揭示的是一份迷茫。自然，我们这里提到的迷茫并不是其字面的含义。我们说到的迷茫，是在死亡第一谈中所讲述的由死亡揭示的个体迷茫。它伴有着疯癫的意味。

第二种自杀，我们习惯称其为“痛苦的自杀”。因为痛苦的积压，无论是肉体上的还是心灵上的痛苦堆积，致使了得不到释放的个体，选择了以死亡的方式来进行宣泄。死亡此时成为了控诉的表达，但其本质依旧不是为了对抗整个世界或是社会现实带来的生活灾难。痛苦的自杀往往控诉的是自杀者自身。他们会审判自己的当下和过去，直至形成一个只有死亡阴霾的未来图景。道德义士们将这类自杀归咎于懦弱，善良也只能卑微地成为懦弱的注解。然而我们都应该明晰，对自我进行审判，只是昏厥向死亡的怀抱，绝对不是一种懦弱的体现，而是一种勇气的显现。就像存在主义哲学或虚无主义者们名言的那般，对于世界上的大多数人而言，真正的审判、审视与评判自己，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这一自杀已经不再只是被疯癫沾染的阴谋了，而是直接地指向了疯狂本身。理性已经回避，向疯狂做出了妥协。

第三种自杀，我们习惯称其为“冷静的自杀”。残酷、迅速、拥有条理，往往还会给予人一种不假思索的错觉。仿佛死亡犹如午餐那般的，是接下来必须行驶的事件，是挥一挥手那样的轻松告别。这类自杀通常都不会被形容为失控。也就是说，它与所谓的疯癫或疯狂毫无干系。完全是由理智、理性做下的自杀个体所认为的最为妥当的判断。死亡此刻既不是解脱的通路，也不是自我控诉与审判的结果，而是一个目标，一个必须被完成、达到的目的。这便是自杀的分类。

我猜许多观众都会产生疑惑，就是我们上面所诉说的这些自杀类型，似乎遗漏了许多内容，比如冲动自杀或与病理性自杀的类型。之所以没提，是因为冲动自杀这种说法根本就不存在，这种说法本身就包含着一种矛盾。而致使这一矛盾出现的原因，是因为关乎于自我毁灭的逻辑序列里，我们总是会忽视一样东西。那样东西我们刚刚已经叫各位自行解释过了，没错，就是我们刚刚提到的，我们忽视了死亡的过程。死亡发生的过程在某一瞬间被切断了。前一秒开开心心的人，后一秒果断了结了自己的生命。死亡发生的整个过程，绝不仅仅只是这两秒之间的过程。我们在想象自杀情境的过程中，可能会向自己给出各式各样的理由，但绝大多数人都会忽略一件事情。就是致使我们达成逻辑自洽，认为自己可以去死的那个理由，并不是在一个当下做出的，它的过程可能要追溯至更远，5年、10年、20年，甚至大半辈子的人生。死亡早已为我们各自的人生埋下了伏笔，迷茫只是它显现而出的一个衣角而已。

听到这里，各位也一定会发现，我们刚刚描述的，压根就不是什么自杀的类型，而是在心理上自杀意向逐渐形成的过程。这一过程之中的三个阶段，也都无一例外地揭示了另一个东西。也就是自杀者实际上并不否定整个世界。荒诞的地方就在于，当我们以世界的视角，以社会现实的眼光来看待自杀，会发现无论是世界还是社会现实，自身都在不遗余力地否定自杀者。这同时也是为什么我们在进行自己“如若自杀”这一想象时，会忽略死亡过程的最大原因。会发现死亡发生的过程，在一瞬之间被切断的原因。因为我们进行的不是想象，而是反思与批判。被反思与批判的往往不是世界或社会，而是行动并存在于世界与社会之中的我们自身的存在本身。因此，哲学家们就此讲述到，自杀并不是对自我的否定，而是对自我存在的极大肯定。换言之，死亡的过程早已被我们各自的人生经历事无巨细地演绎了出来。而我们之所以会忽略这一过程本身，是因为我们都默认了自我存在的意义与价值。无论他者对我们自身存在的判断如何，我们都先行的认可了自己的存在。我们在想象自杀的同时，像是与世俗的世界切断了联系那般，使得自我的存在比任何一刻都要燃烧得更加炽烈夺目。如果一定要为这样的思考树立一个对照，使它更容易理解的话，那一定是想象来自我们身边之人，或毫无干系的某人是如何自杀的。我们会发现，在这样的想象中，为了搭建出逻辑，我们不得不参考他们的生命历程，也就是那一死亡的过程。而我们自己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忽略它。

现实世界以及依托于现实世界的社会现实，时常会向我们抛来干扰，叫我们忘记自己的存在。直至我们思考其死亡时，才会莫名地触碰到它，又任凭它从指尖溜走。社会现实建立起的世俗概念、价值评判，被金钱属性至上的资本异化，叫我们不得不寻求来自于死亡的慰藉。而迷茫大概就是当下这一时代最常出现的、与死亡来场密恋的最佳土壤了。有一个群体就早已看透了世俗世界的本质，也厌倦了他投射而来的干扰，致使他们成为了最为集中、更可以说是最被瞩目的自杀群体。这一群体就是诗人。

有学者写道：“人类要借助于科学技术的手来提高、拓展自己的生存力，社会历史必然要向更有保障、更安适、更有生存主动性的阶段发展。但科学技术向国家、社会制度一样被人们建立起来，历史地摆在人们面前，却成为了一种对人意在的客观力量，反过来窒息着人的生存的价值和意义。如今人类历史已经进入了技术时代，这一二律背反不但没有被解决，反而更加突出了当今世界。一方面是计算机、空调、卧室、豪华轿车，一方面是战争、吸毒与自杀”。而我们今天的话题，最叫人瞩目的就是诗人的自杀。上世纪最一流的诗人几乎都选择了自杀。当我们以如今世俗文化的目光望向他们时，会发现他们的自杀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一些诗人的名利地位，显然不足以支持自杀逻辑的成立。冲动自杀又只是一种世俗世界所带来的假象之欲，就像“冲动自杀的人会后悔吗”这类本就无法被确立为问题的问题一样，诗人的自杀似乎形成了一个悖解。但是如果我们移开世俗的思绪，很快便又会发现其中的关键所在。那就是大部分诗人，那些一流诗人们是完全脱离于世俗世界的。在社会现实眼中，他们是异端与怪胎。因此属于他们的死亡过程，已然脱离了我们所能够推测与想象的界语。金钱、爱情、童年的阴影等生活灾难，那些由世俗文化建立起的世俗因果，是无法还原他们的死亡过程的。唯一能够解开这一悖解的，就是理想的破灭。真正的诗人们无法接受心中理想已然破灭的事实，也就是我们在第四谈里说到的，无法接受真正的属于自我的存在，逐渐地被世俗世界、社会现实慢慢剥夺与替换的事实。不愿意寄身于世俗世界的争斗之中，但又无法解决技术发展所带来的生存愿景，于是一步步地从“开心的自杀”、“痛苦的自杀”走向了理智的、冷静的、理性地离开这个世界。

那么诗人的离开是否证明艺术已然羸弱，或必定会逐渐消亡呢？我们的观点依旧：“艺术已死”只是一种担忧。诗人们的离席只是将这份担忧画上了横线，使其显现在了我们面前而已。因为就像诸多哲学大家们所总结的那样，自杀只是一个个体谋杀了自己的身体而已，他的意志与理想不灭。是人们对自我展开的审判。一心奔向死亡的决心，正是出自于对自我存在的肯定，而不是否定。因此，我们依旧能在他们留下的那些诗词、那些文本内容之中，感受到他们的理想，以及他们所追求的世界图景。这一围绕着死亡、自我存在的显现以及自杀的思辨，又不由得将我们引向另一个话题，就是“身体”。就像美学理论中经常会出现的那段话所展示的蛛丝马迹一样，它写道：“在上古社会，人的想象的青春与理性的成熟是结合在一起的。然而由于文化和技术的发展，人成了碎片，人物化了，成了职业和科学知识的一种标志”。这无异于是在诉说一种观点：我们在现代文明的技术环境规制下，墨守成规地向社会现实租借了我们的身体，用以一种世俗的符号化。这致使了现代人丢失了自己的归属，那个被我们早已遗忘的存在本身。我们在下一期就会聊到身体的话题。这期节目就先到这里结束了，这也算是我们这个频道在第一期深夜档吧。OK，感谢各位的收听和收看，我们之后再见，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