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噬欲望的欲望 《迷宫饭》

欢迎回来。我们今天的这期节目将会围绕着《迷宫饭》这部作品，来与大家一同展开一个十分有趣的话题。在正式开始之前，需要提醒一下各位，就是我们这期节目会有着一定程度的剧透，因此大家最好能够酌情观看。同时，这期节目的话题所指向的大部分内容都联系于《迷宫饭》的漫画啊，而不是正在连载的动画。所以我觉得可能自己也有些过度忧虑于剧透的问题了，毕竟在我们现在这个平台上，可能热爱这部作品的人早就已经了解了整部漫画的故事始末，甚至一些由作者九井谅子进行编织安排的细节，可能大家都已经发现并对他做出整理了。所以为了节省大家的时间，我们今天在这里不会去重复地赘述整部漫画作品的故事内容，而是直接切入话题的重点。

在这里，先赞叹一下原作者九井谅子的奇思妙想，以及围绕在这些奇思妙想周围的精心设计。我猜了解了整个故事始末的各位，一定都会知道，整部漫画的故事，在刨除了那些与角色生活相关的点点滴滴之后，在包括了莱欧斯终于能够望见、看见隐藏在郁郁葱葱之中的那一枝花朵之后，我们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所遇见的，其实是一则与“恶魔”二字相关的故事。而粘连着“恶魔”二字的寓意，又不偏不倚地指向了另外两个字——也就是“欲望”。当然，得益于原作者的精心设计，使得这个有关于恶魔诉说欲望的故事，被以一种类似于格式外的方式表达了出来。换句简单的话来说，就是它运用了大量的、符号化的分镜构图设计，以或意象、或隐喻、或象征的方式进行了表达，使得我们在观看这则故事的某些桥段时，会觉得非常特别。

在这里我先啊，我想先与大家分享一段15~16世纪的神学家马丁·路德，他在他自己的《席间漫谈》一书中，写下的一些内容。他写道：“魔鬼还能变成动物的模样，如狮子、龙、蛇、公牛、山羊、狗、鹦鹉、长尾猴、苍蝇以及彩色的毛毛虫。”我想漫画读者对《迷宫饭》抱有欣赏目光、且心思细腻的各位，肯定立刻就想到了漫画里的这幅画面：故事中这一幕描绘的是莱欧斯的前队友俊朗，在休息时遇见了法琳，陶醉地看着停留在指尖的毛毛虫。其实在整部漫画之中，与此类似的暗示或象征性的画面不止这一处，我们就不在这里一一列举了。当然，如果大家有这样的特别要求，我还是可以展开来细说的。我们今天主要要谈及的是作者想要通过这种符号化的、或暗示性的、或象征性的画面，所指向与表达的内容，也就是我们在开头说到的“恶魔”以及伴随着恶魔的“欲望”二字。

毋庸置疑，就像这部作品的名称一样，整部作品向我们传达来的第一份欲望，或者应该这样说，它所描绘的第一份欲望就是“食欲”。在中世纪的法国，有一句古老的谚语，他说：“人活着不靠吃，而是靠消化。”这句谚语与美食有关，并且在法国的两次革命期间，都被美食主义者、理性主义者，甚至是法国革命者们认作为至理名言。法国著名的符号学家罗兰·巴特，也对这句谚语格外的感兴趣，甚至还围绕着这一句简单的话，写下过一篇论文。为什么大家都对这句简单的谚语那么在意？在我们当下，我们都知道，其实相比咀嚼食物的“吃”的过程而言，消化的过程要更加消耗人的精力。就像理性时代那个最为著名的论断一样，也就是将人体各个器官的状态，联系至一个个体智力能否被完全发挥的标杆。至少他们认为，器官掌握着一个独立个体能否全面感知世界某一方面的能力。因此一旦某些器官病变，甚至只是轻微的发炎，也会阻止或影响那个个体对于世界的完整认识，进而也就影响了他自己的智力水平。现在这个一度相当知名的论调，在我们看来已经略显过时了。然而我们真正要聚焦的，恰恰是隐藏在这一过时论调背后的内容。

拿我们刚刚提到的那句谚语式的方法来总结的话，就是“人活着不靠吃，而是靠消化”。而消化活动，也就是胃里的活动，是不属于人的主观意志能够控制的范围的。这一隐藏在那句古老谚语背后的、被理性主义所影响、同时也有趣地与理性主义所追随的事物形成了悖论的言外之意，构筑了一个持续延伸至我们当下的哲学理念。这一理念所传达的就是：欲望是由我们个体思想诞生而出的，却是不由我们个人意志操控的虚妄。解释来说，就是就像我们从理性的角度去思考吃饭这件事情一样，我们知道吃饭的目的是为了生存。为了维系生存的进食目的是绝对理性的，但在咀嚼、下咽过后的饱腹感，那一食欲消解后的满足感，却完全与消化过程、十二指肠以及小肠的营养吸收过程无关。换句话来说就是传统哲学认为，欲望诞生于人，但诞生于人的欲望，却摆脱了人的控制，在自己运作。因此之后，它究竟是将人吞噬或是回馈于人，都是没有确切定数的。就这一点，20世纪的学者们多次地反驳了这一传统的哲学理念。有一本十分著名的书啊，叫做《反俄狄浦斯》（Anti-Oedipus）。这本书就完整地诠释了传统哲学对于欲望的拆解，并且对其构筑的理念展开反驳。作为此书作者之一的哲学家吉尔·德勒兹，对于欲望的观点，几乎与传统哲学理念完全相反。他认为欲望不是因为人而出现的，欲望恰恰是与人同时诞生的。人不仅仅清晰地知道自己的欲望，并且正是因为那份欲望不晦涩于虚妄之中，才造就了人类文明的今天。其实我们都能听出，哲学家吉尔·德勒兹的观点颇有20世纪心理学的味道，有点弗洛伊德无意识理论的意味。但其实它的言外之意是，欲望其实是我们人类活动、人类建立行为、甚至是构建社会道德体系的整体动力，是人类不断持续发展的催化剂。理性主义者认为的欲望的不可控，往往是因为人们不愿意直视自己的欲望、辨别欲望而产生的错误。也就像那句著名的调侃一样，熟练地掌握管理的方法，可以教我们轻松地掌握一项精密的架构，但是却不能叫我们完全地掌握一个人，甚至连我们自己，都不能被我们自己完全地掌握。

听到这里，可能大家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们会提到这些内容，它又与《迷宫饭》有着怎样的联系呢？就此我们将刚刚提到的新哲学理论，对照进这部漫画作品，所有的事情就会清晰起来了。概括来说，原作者九井谅子将欲望拆分成了几个层级，层层递进的想要将20世纪新哲学理念下被重新阐释而出的欲望究竟为何，以或象征或意象的图像形式表达出来。它所描绘的层级，其中的第一层，就是我们光看作品名字就能预见的食欲。它反映了我们上面提到的一个个体最为根本的欲望。这层欲望链接的是、伴随的是一个人诞生以来必须要面对和解决的生存问题。而后来到了第二层，这层欲望构建在食欲之上，同样也是人人都无法避免其出现的爱欲。爱而不得、患得患失、情欲之爱与嫉妒之心的纠葛。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以无论是宏观还是微观的角度去观察，人在填饱了肚子之后，切实都会陷入爱欲的漩涡。紧接着便来到了第三层，这层欲望构建在爱欲之上，它就是求知欲以及伴随着求知欲的控制欲。理解、掌握并征服。最后我们便望到了整个欲望之塔的顶端，在顶端的正是老掉牙、到一直被各式文化领域中的理念、理论重塑和构建的“贪欲”。

说到这里，我想大家都听出来了，第一层级的食欲，其实它所表达的就是“满足”两个字。第二层级的爱欲，其实它所表达的就是“占有”两个字。第三层级的求知欲，以及伴随着求知欲应声而出的控制欲，其实它所表达的就是“侵略”两个字。最后一个层级的贪欲，它所表达的恰恰是整个欲望之塔自第一层级的满足之后的所有欲望的集中体现。也就是说，无论这座欲望之塔有多高，有多少层，它被细分了多少种不同的欲望，它们又被引导或指向了怎样的内容，只要但凡是在第一层级满足之后所显现的，就全都归属于贪欲。现在大家应该知道原作者九井谅子老师想要表达的与恶魔以及伴随着恶魔的“欲望”二字，它的基本含义是什么呢？当然，这也只是基本含义而已，因为它最终被引申向的内容，已经脱离了欲望与贪欲的范畴。或者应该说，它是游离于贪欲和希望之间的内容。

古希腊神话中关于潘多拉之盒的故事，大家应该都不会陌生。潘多拉打开了魔盒，释放出了种种恶果，唯独只有智慧女神雅典娜偷偷放进魔盒里的希望被留在了盒底。我们可以说潘多拉之盒是“人性之盒”，种种恶果是在人之贪欲下被牵引而出的灾祸。但我们也不能忽略，希望也同时隐藏在看似代表着恶因的人的面貌之下。言外之意便是，我们人类作为动物，之所以拥有今天的成就，是因为贪欲给予了我们动力，叫我们在解决了与生存相关的温饱问题之后，进一步地想要去占有更多，想要去侵略更多。而所谓的在我们人类建立的所有成就之上的美好，却是理想带给我们的希望。换句话来说，就是贪欲可以被叫做贪欲，但他同时也可以被认作为理想，可以被解释为野心，也可以被诠释成对任何能叫我们各自怀揣着极大动力去付诸行动的、无论是生理上的抑或是心理上的、能叫我们将一份欲望付诸于现实的渴念。当希望降临之时，种种恶果、那份贪欲早已显现而出，但重点恰恰不在于此。重点在于，渴念之下的那份希望是否能够被彰显，能够得以显现，是否能够照亮和驱散先它一步的贪欲，那份恶因，那颗恶果。

在这里，我想先向大家介绍另一部漫画作品，它的篇幅非常的短，几分钟就能看完，它的名字叫做《魔女送葬》（Sousou no Frieren）。故事讲述的内容正是我们上面谈到的在贪欲之下的渴念，讲述了一个爱书之人去世之后，播撒并留下的种子。例如智慧女神雅典娜留下的那份藏于盒中的希望。如果将这部作品与《迷宫饭》对照起来，就能更好地理解究竟九井谅子老师所描写的欲望为何了。就像这部作品的重要角色伊兹，以及在使用迷宫之主能力时，角色的眼瞳中出现的那一个代表着无限的符号一样。眼睛为何有着一个无限的符号？因为贪欲是无限的。听起来可能相当丑恶，但它同时也印证了希望它无处不在。这让我想起了一部游戏作品，里面有一位被处理得非常戏剧化的恶魔。他在一处叫做“希望之底”的地方讲过一段话，他说：“去偷、去抢、去借。货比三家嘛，但最终你还是会敲响我的大门。”这一隐喻，其实与《迷宫饭》整个故事所表达的内容是完全相同的。作为人类的我们，在向着理想前进时，就已经迈入了欲望的大门。我们可能堕落，会去偷、去抢；我们可能会迷失，会去借、会去骗。但只要我们最终的理想没有落幕，在那份由理想承载着的能够驱散恶因的渴念之下，我们最终都会回到希望的怀抱。OK，我们这期节目就先到这里结束了。感谢各位的收听与收看，我们之后再见，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