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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诞的八副面容 怪诞美学是什么

欢迎回来。我们今天这期节目的主题依旧是怪诞美学。在上一期中,我们说到了怪诞美学中“怪诞”二字的基本含义。我们说到怪诞是一种艺术,只不过它既不是艺术的形式,也不是艺术的方法,而是一种游离于各种艺术形式和方法之间的结构。我们说它所指向的是一个分崩离析的世界形象。

今天的这期节目,我们将继续深入,从怪诞美学的基本含义出发,去观察这一美学思想中的另一个概念。这个概念的名字叫做“八副面容”,也可以叫它“八副面具”。那么什么是八副面容呢?这个在怪诞美学中的概念,它的含义以及所指向的又是哪些内容呢?在这里,为了防止大家失去耐心,我可以先告诉大家,这个概念所指向的,其实就是从19世纪后期直至21世纪的今天,哲学领域的学者们、关心文化领域的各位都会有所听闻与提及的虚无主义。更准确来说应该是它指向的是“虚无”两个字。它和19世纪末期由哲学家尼采提出的思想和理论,有着微妙的衔接,有的是一种在文化上的承上启下的涟漪。

在这里,我们不妨将八副面容先罗列和整理出来。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有一则小小的怪诞故事分享给大家。它与我们今天这期节目的主题,也就是八副面容的概念息息相关。它能更好地帮助我们理解这一概念之下的意象。故事这样写道:

“吸烟是个会要命的坏习惯,然而更要命的是,有位年轻人在这样的坏习惯上,又养成了另一个刺激的糟糕习惯。通常来说,这位年轻人吸烟的场合是阳台。他会将窗子全部打开,让风伴随着不同季节、不同时间,将不同数目的落叶、不同大小的雨滴、不同种类的花虫、乱七八糟的任何东西,一股脑地吹进家里。而他却满不在乎。他唯一在乎的是放在窗边的,一张高度及膝的餐椅。因为待会儿他要站上去,大大方方地依靠着敞开的窗户,低头眺望十几米下的风景。这绝对是相当骇人又滑稽的一幕。想象一下,你若是住在年轻人的楼对面,看见那头有一位成年人站在餐椅上,还将整个身体的4/5向空气敞开。前一秒你定会怀疑他是不是要跳下去,而后一秒你又会察觉,他只是在危害他人的健康。年轻人边将飘散着烟雾的手伸出窗外边向各位解释:‘这可是在坏习惯之上的好习惯呐!万一家里多出了个他在乎的人,至少不会叫尼古丁停留在房子的墙壁上。’ 即使说这话的他明白自己向我们所有人隐瞒了真相,那便是他在试探,试探那句‘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试探自己有一天会不会因为清晨第一口烟雾下的眩晕、缺氧而跌下楼去。年轻人乐观地告诉你,确实有那么几次,但都是倒在了家中的地板,而不是躺在那十几米下的花圃上。医生将其比作赤裸裸的自我毁灭倾向,而年轻人却将其称为一次又一次的死亡。躺在地板上的年轻人笑道:‘有人在吞吐轻狂,埋怨时间多悠长。蓝色烟雾的影子起舞游荡,拧成一缕清晨七彩的光。巨大阴影的耸立缝隙中,欢快礼花在尽情歌唱。回过神来看看世界入眼的快,为何只剩悲伤?’”

刚刚那则短小的故事,就蕴含了怪诞美学之下的八副面容的概念。现在我们要先将八副面容的前三副整理出来:

第一副面容叫做“痛苦”:这副面容所诉说的痛苦的含义,并不是我们在心智得到历练与成长之后所认识的、混杂了各式情感特质的痛苦。它所表达的是真正的痛苦本身。我们可以理解为不被情感特质所左右的、单纯的、只停留于感官层面、真正的痛苦。要认识和理解这种痛苦,我们大可以将自己想象成一个新生儿,一个既不知道世界规则为何,也无法区分厘清感官与情感的婴儿。我们在一副小小皮囊之中所认识的、所遇见的第一次痛苦,就是这副叫做“痛苦”的面容所想要表达的痛苦本身。这份痛苦有可能来自那些会伤害我们的尖锐物体,有可能来自我们在探索被称为“家”的小小乐园时,失足后的踉跄一摔,可能来自我们这个小小个体之外的任何能够为我们的感官带来痛苦刺激的事物。在怪诞美学当中,它被作为了第一副面容,一副预示着自我们诞生以来,便无法拒绝与回避痛苦、这个必定会降临在我们身上的面容。这副面容自我们降生,就被戴在了我们的脸上,就像每个新生儿的降临都必然会伴随着的啼哭一样,是一个个体命运中不可避免的一环。 第二副面容叫做“规则”:这个规则所表达的既是自然的规则,同时也是生活的规则。在这里,我们可以直接地用21世纪的思想,将其理解为哲学家们口中的“规训”。来自于自然的规则制造了社会的规则,在经由群体的演变,成为我们个体需要遵守的规则,而后形成了规训。规则告诉我们如何回避痛苦,规则告诉我们尖锐的东西是会划伤皮肤、留下疤痕的。规则告诉我们冒冒失失的行动往往都会摔跟头。规则虽然帮助了我们回避痛苦,但它同时也提醒我们,痛苦不可避免,因为规训出现了。它在规则之下诞生,它致使了全力摆脱痛苦的我们,却相反地被痛苦所包围。人类自发展以来,自真正地建构起了一个文明的制度以后,都在极力地摆脱自然规则对我们自身的束缚。我们打造船只,展开风帆航行探索;我们摆脱地心引力,飞向遥望无际的天空;我们调节土壤,制造空调,改变环境和温度;我们建起高楼大厦,医疗机构对抗天灾与疾病。似乎我们在群体的规则上,一直都处在不可撼动的上风。我们牢牢地牵制住了自然的规则,更是利用了自然的规则服务于群体。但同时它也致使了规训的出现。群体的规则有多么地鲜亮与美好,个体在群体的规训下就会多么地受限,就会多么地受到限制。在怪诞美学的领域中,它将这种自然规则、群体规则与规训之间的关系,形容或意象化为了第一副面容的,也就是痛苦本身的延续。成为了上面的那一席话:我们越是利用规则摆脱痛苦,便越是会发现自己被痛苦包围的事实。 第三副面容叫做“平静”:这个平静所表达的正是我们熟知的理性。18世纪到19世纪的欧洲人文领域普遍认为,理性是由自然规则诞生的,之后理性创造了能够牵制甚至是对抗自然规则的群体规则,也就是社会规则,而后跃进为前置个体的规训。在这里,怪诞美学相当浪漫主义地将理性形容为了一种状态,也就是“平静”两个字。意为在个体对抗被痛苦包围的事实时,平静,也就是理性,也许是唯一的方法,一种无声的抗争,对抗的是一份无形的力量。这与在浪漫主义时期,也就是18世纪突然兴起的理性主义也有着一定的联系。 我们刚刚说到的这三副面容,是怪诞美学中“八副面容”概念的基本。我们接下来要看的另外三副,则是刚刚三副面容的另一面。各位可以理解为同一副面容的另一副面孔。

第四副面容叫做“愤怒”:这个愤怒所表达的是对生活规则的不信任。生活规则是18世纪的说法,放到我们今天来理解的话,就是对于群体规则,也就是对社会规则的不信任。怪诞美学的浪漫主义思想,总是隐隐地传达着一种愤怒。它传达的是越了解自然规则本身,就越是不信任所谓的生活规则。也就是当我们接受了越多的自然科学知识,就越是不信任社会规则,也就是群体规则为我们个体做下的定义。从这里我们能听出,这一愤怒是相当复杂的。用怪诞美学这一概念自己的话术来表达,就是它是一种平静的愤怒,是一种理性的愤怒。听到这里,我想大家也理解了我们为何要将前三副面容和这后三副面容分割开来,同时强调一副面容拥有着两副面孔的原因了。因为这一愤怒既代表了一种理性的抗争,又是一份对于理性的叛逆。用浪漫主义格调的话语来表达,就是它介于平静走向愤怒之间的情绪状态,一种虽愤怒但却极力克制的愤恨。 第五副面容叫做“欢欣”:这个欢欣所表达的是一阵放肆的、毫无顾忌、发自肺腑的笑声。对生活规则、自然规则的不信任与抗争,促成了一阵痛苦的、平静的、愤怒的大笑。这阵大笑更是一种嘲笑,嘲笑着痛苦、平静与愤怒。在这里,我们要提及到另一个在浪漫主义时期的戏剧领域中的概念,它的名字很有意思,叫做“幽默的毁灭性思想”。在浪漫主义时期,也就是18~19世纪之间,许多研究戏剧与文学的学者们,都曾给出过类似于这样的论调:“最杰出的幽默家来自于最忧郁的民族,而在那些杰出幽默家们之中的最为杰出的那个幽默家就是魔鬼,因为只有魔鬼才会颠倒世界的黑与白。”这些语句在表达的是所谓幽默、所谓喜剧,在做的正是将现实,将这个被理性视作为一个整体的世俗的有限世界消灭,将它撕碎成引人发笑的碎片,将那些看似是有序的、实则无序一面展现给我们。使我们在痛苦之中会心一笑,叫我们认识到,我们对规则的不信任不是精神上的错乱,而是有理可循的,是一阵放肆的大笑。就此,我们发现这副叫做“欢欣”的面容,其表达的不仅仅是表面意义上的嘲弄,它同时也传达着一份毁灭的情绪,一份在幻想世界,盼望世界之规则破碎,一切归于混乱与原初的躁动。 第六副面容叫做“讽刺”:这个讽刺所表达的是一种丑陋。它并不是向外的,而是向内的。也就是说,它所表达的是一种自我的丑陋,讽刺的也是自我的丑陋。这副面容有着强烈的自我否定情结,否定的则是我们刚刚提到的“欢欣”面容的态度,在这自我否定之上的,则是抗争、痛苦与愤怒的愿望,反驳、规则与理性的冲动。 第七副面容叫做“恐惧”:这个恐惧所表达的正是它本身。也可以这样说,刚刚我们提及的六副面容,都可以诞生出恐惧。所有刚刚提及的那些面容的不和谐一面集合,构成了这副恐惧面容的模样。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整理了怪诞美学的七副面容:痛苦、规则、平静、愤怒、欢欣、讽刺与恐惧。

那么第八副面容究竟是什么呢?在这里,我们先来看看著名的浪漫主义文学代表人物维克多·雨果是怎么说的。他说:“在众多艺术家中,只有一个人成功地在艺术的最高形式之一的戏剧里,将崇高怪异同滑稽与悲喜剧结合了起来。这人就是莎士比亚最伟大的诗人。” 这句话非常的微妙。怪诞美学的权威沃尔夫冈·凯泽尔,在自己的著作中对雨果的这段话论述道,雨果谈论莎士比亚时,谈论的既是怪诞本身,并将怪诞与崇高对立了起来,将怪诞形容成只有当崇高显现时才会出现的景象。就像我们所熟知的莎士比亚的那些作品一样。没错,第八副面容正是前七副面容的结合,它的名字就叫做“怪诞”。

从现代人文的多角度来看,我们大可以这样去理解八副面容所想要表明的概念,以及隐藏其背后的意象。我们可以想象,七副面容通通被戴在了我们的脸上,一层又一层地覆盖着我们的皮肤,一层显现着另一层的模样。毫无疑问,痛苦最先被戴了上去,然后是妄图消灭痛苦的规则。两幅互相抗争的面容太过狰狞,以至于不得不盖上了另一层名叫“平静”的面容。紧随而至的便是愤怒与欢欣,两位孪生般的兄弟。他们紧贴着已经看似平静的脸,直到它露出了恐惧的表情。最终它们融化成了我们想要成为的模样,显现出了第八副面容——怪诞。痛苦被隐藏在了最深的地方,规则与理性像是枷锁一般地紧锁着躁动的痛苦。而欢欣与讽刺,则被作为了一种心理上的排解与反抗。那么恐惧的降临便是毫无疑问的了。怪诞本身亦是一种扮演。我们获得的那个自己想要成为的模样,恰恰是一个不可能存在于,也不会存在于我们心目中的所谓的“真实的自己”。

在浪漫主义时期,八副面容的怪诞美学概念,其最终想要表达的就是“我们就是怪诞本身”。上一期我们所谈及的怪诞的含义,那个分崩离析的世界形象,其描绘的就是我们的精神世界形象。浪漫主义时期的许多的文学作品,都有表达过八副面容所描绘的意象。1804年的德国小说《守夜人》在主角第七次守夜中叙述到:“要蔑视世界和命运本身,对我们的每一次嘲弄,难道有比笑声更好的办法吗?全副武装的敌人一见到这副讽刺的面具就退缩了。即使是灾难,在我们大胆地嘲弄它的时候,也吓得抱头鼠窜。除了适合于让人嘲弄而外,这整个地球,以及他那感伤的伙伴,也就是那轮该死的月亮,又有什么屁用呢?” 紧接着在第八次,也就是最后一次守夜中,这位主角又说到:“人生仅仅是虚空所穿戴的外衣,它骄傲地炫耀着这件外衣,但最终还是愤怒地把它扯碎。” 在批评家,同时也是怪诞美学理论权威的凯泽尔眼中,第八次守夜的这一叙述,不仅仅清楚地表达了名为“怪诞”的面容,描绘了八副面容的意象,更是进一步地为怪诞美学中的“怪诞”二字,做下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又一个定义。便是大家刚刚听到的那段话,就一定会耿耿于怀的词语——“虚空”。这里所谈及的虚空,其实就是虚无主义的虚无本身。只是在那一时期,还没有哲学家对它进行系统的整理。

那么对于身处21世纪的我们而言,一个疑问就随之出现了,那便是既然怪诞美学下的八副面容,它的概念指向的是虚无,那么究竟是怪诞缔造了虚无,还是虚无制造了怪诞呢?答案多少可能会叫人有些扫兴,特别是对于虚无主义的支持者们而言,怪诞美学可能不会在哲学层面给出一个令他们满意的答复。从人文领域的多角度来说,怪诞既不诞生于虚无,也不制造虚无,因为它既包含着虚无,又是虚无的一部分。它既是平静的规则,也是愤怒的冲动。它既是痛苦的代理人,也是欢乐的源泉。它既表明了理性光辉的夺目之处,也为讽刺传达了抗争与否定。它欢欣地接收这一切,同时也恐惧地望向欢欣的另一边。它所描绘的不是虚无,它要表达的是隐藏在虚无背后的、站在分崩离析的那个精神世界之中的最为真实的我们自己。

在我们刚刚提到的小说《守夜人》里面,那现实的幻灭是彻底的,但那场幻灭所影射的恰恰不是我们个体,而是象征着真实、所谓的现实世界本身。这也不禁令人想起了歌德的那一席话:“从理性的高度看,人生整个来说就像是患了一种严重的疾病,而世界就像是一座疯人院。”与此类似的表达,我们更是在《少年维特的烦恼》中遇见过啊。只不过主人公维特的说法更愤世嫉俗,要老辣得多。维特呢,他把生活比作一次狂欢,把世界比作成了缤纷的魔术箱。世界是一座疯人院,像歌德这样的话,在文学史、哲学脉络中屡见不鲜。不过事实也如歌德所说,作为理性坚定拥护者的歌德本人,比任何人都清楚,往往精神最错乱的人,似乎都是最具有理性的人。18世纪德国的“狂飙突进运动”,也在研究着这些内容。在那场文学与音乐艺术创作的变革中,就把“世界是一座疯人院,理性之人往往最疯狂”这样的观点,以《李尔王》这部莎士比亚的经典戏剧为样板平台,作为了探讨变革的主题。而于1817年问世,由霍夫曼创作的经典《黑夜故事集》,也同样地表达了这样的思想。霍夫曼是描写怪诞情节的大师级人物,我们能在他的作品当中,遇见各式各样的怪诞:恐惧之怪诞、愤怒之怪诞、痛苦之怪诞、平静之怪诞、规则之怪诞,以及怪诞之怪诞。但在他的作品中,往往在结局,怪诞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正如我们上面说到的,因为它既是虚无的一部分,也包含了虚无本身。

现在,借助怪诞美学下的八副面容的概念,我们也确立了怪诞美学必定要探讨的另一个方向,也可以将它称为怪诞美学的一个分支,也就是那个与我们精神世界联系紧密,或者应该说,它旨在描写的,正是我们的精神世界本身——超现实主义。在下一期,我们就会先将时间调拨至20世纪,去看一看超现实主义与怪诞美学之间的关系。我们今天的节目就先到这里结束了。感谢各位的收听与收看,我们下期再见喽,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