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份记忆：悼念 新浪漫主义美学的预言三部 之一

欢迎回来。我们今天的这期节目有关于记忆。当然，我们说的这个记忆，是与美学有着很深的联系的。怎么说呢？就像我们多少都有体会或了解的那样，所谓知识通常会以两种面貌示人：简单来说，一个隐藏在想象之下，一个隐藏在思考之下；一个是朦胧之间被我们不经意察觉的意象，一个是清醒的理智思考后谨慎总结得来的概念；一个致力于共同的回味，一个潜心于个别的解释；一个是直觉的，一个是理性的。通常来说，以这两种面貌示人的知识，也是我们最熟悉的知识。只不过在这个令我们最熟悉不过的知识下，还隐藏着一些令人难以察觉，就算察觉到，也叫人难以解释清楚、很难诉诸具体感受的另一份知识。或者应该说，它是联系于我们所熟悉的那份知识的另一副形象。如果我们继续以上面所总结的知识的两种面貌来进行形容的话，这份叫人难以察觉、很难诉说清楚的知识，它的两面正好与我们上面说到的完全相反。我们可以将它总结形容成：直觉的逻辑与理性的想象。

因为今天的内容复杂，在这里我们最好将直觉与理性，它们所对应的知识类型，再稍微地整理清晰一些啊。首先，所谓直觉的知识，是我们能够接触得到的、最为浅显的知识，也是最为基本和重要的知识。之所以说它浅显，是因为它无处不在，并且不需要我们刻意地去学习或掌握方法，就能获得甚至知晓的知识。它就是那些在当我们看见一个事物时，心中立刻升起的象形和意象，不假思索，毋需分别，也不理其意义，更没有明确目的。它就是直觉的知识。理性的知识则与此相反，它通常在直觉出现之后，携带着一个明确的目的，并且这个目的正是与直觉的知识相反的，一个围绕着意义的目的。在追寻意义的催动中，直觉知识下升起的象形与意象，逐渐地被雕刻成了一个具体的形象。这个形象科学领域喜欢称其为概念，而在人文领域中，它的名字就很多样了。在我们今天的话题下、在我们今天话题的语境下，我们称这个具体的形象为“美”。

我想大家都听出来了，就是为何我们要花上一些时间来梳理区分直觉的知识与理性的知识。正是因为我们上文中提到的那一形容，也就是直觉的逻辑与理性的想象。它们所指向的知识本身，虽然与我们通常遇见的直觉的知识与理性的知识完全相反，但却并不冲突。因为它似乎就隐藏在直觉的知识走向理性的知识之间的某一个地方。拿我们上面做出对比的形容来解释，就是：直觉的逻辑在于以想象的方式去触碰理性本身；而理性的想象则在于以逻辑的方法去触碰直觉本身。在一个非绝对的情境下，想象通常代表的是在直觉的支持下所诞生的无意识直指意象，而逻辑则是在理性的支持下所诞生的有意识直指概念。我们今天的话题将会排除绝对的情况，因为在一个绝对的情境里，意象和概念就混淆了。那原因也就像我们所知晓的那样，因为绝对的行为只会出现在抱有目的的逻辑前提之下。也就是说，绝对的情境是在理智作为前提下才会出现的。从这一点出发，我们会发现，真正的想象其实是直觉的知识，是一瞬之间的意象，是不假思索的、难以诉说的感受，而不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的那些已经经过了逻辑参与、理性设计过了的想象。有趣的地方，也就是最为重要的地方，就是：无论是直觉的知识，还是理性的知识，它们在被我们接收之后，无论是无意识的还是有意识的，它们在被我们接收之后，最终都会归于记忆。

接下来，我们将开启一个相当重要的、与记忆和想象联系紧密的概念，就是在这期标题上被明示出的那两个字——“悼念”。自然，在我们今天的语境下的这个“悼念”，并不是它的字面意思。或者应该说不仅仅只是它的字面意思。我们可以将“悼念”这两个字当做成一种形容。只是将其作为形容还并不是很贴切，因为这种形容指代的不是某一个事物，而是具有一定它本身字面意味的行为。听起来可能很是抽象，不如我们这样来说。大家肯定都对一件事情有所体会，就是当所有的知识最终都归于记忆之后，我们能轻松调用或稍加努力就能回忆起的都是理性的知识。即使是我们所认为的应当属于直觉支持下的想象，也是经过了理性支持下逻辑的整理或思考或设计后的想象。于是有一个疑问就来到了我们的眼前，那便是：如果我们所有的想象都不能算作真正的想象，真正的想象隐藏在直觉的知识当中，又无法被我们有意识地察觉或调用出来的话，那我们该怎样在记忆中翻找或追寻它呢？

在我们开始着手解决这个问题之前啊，我想有一部分观众应该会先一步提出这样的问题。这样的疑问就是：理性知识下的、由理智与逻辑共同整理和设计而出的想象，为什么就不算想象了？它与直觉知识下的那份由意象构筑而成的无意识的想象，又有什么样的区别呢？那其实从广义的角度来看，它们二者都应当被称为想象。我们不会、也不能说由逻辑与理智共同整理和设计的想象就不是想象。重点在于它们二者之间的区别。最大的区别我们在上面已经提及到了，它们本质上的区别就是直觉与理性的区别。除此之外，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我们上面提到的那个形容，就是直觉的逻辑与理性的想象。我们在哲学领域中的形而上学里，能看见许多对于直觉的逻辑的解释。而我们今天话题的重点在后半段，也就是理性的想象上。如果我们抛却那层形容的外衣，大可以不太严谨地直接将理性的想象写作成为理性的直觉。

在许多解释美学原理、谈及美学理论的著作中，我们都能找到一种有关于美的特殊形式。从德国的黑格尔、康德到意大利的克罗齐啊，从带有政治色彩的，到完全抛弃了任何规则刻度的；无论是偏古典理论的，还是完全倒向后现代的人文思潮的；只要是谈及美本身的，都会提及到这种关于美的特殊形式。在我们今天所谈论的美学的语境下，理性的直觉所代表的就正是那种美的特殊形式。它通常被归类到神秘美学的范畴，是一种纯真、单纯的审美眼光。艺术之所以出现，艺术之所以得以传播，或者应该这样说，真正之美之所以能被揭示和显现，都要归功于它属于艺术的创造性。或者我们说，一直在强调的那份埋藏于直觉知识下的想象，都是围绕着它才得以建立的。有时它会处在理性美的光辉建筑的下方，成为它的地基。有时它也会出现在直觉美的光辉建筑的上方，成为它的明珠。理性的直觉所彰显的美，所代表的那种神秘之美，那种纯真之美，那份纯美不是理智与科学境内的想象，而是想象境内的理智与科学。或者说它们在互相牵扯交缠啊。为了节省篇幅，我们接下来的节目都会将我们上面说到的神秘且纯真的简写为“纯美”。

有一些学者认为纯美是实践的，也就是他们认为纯美是归于理性的。另一些学者则认为，纯美是想象通往实践的一种媒介，也就是他们认为纯美处在直觉通向理性之间的某个地方。还有学者认为纯美是并立于宗教与科学，但又有别于哲学的第三种认识，也就是他们认为纯美来自于神秘，也应当归于神秘。它无法真正的、至少目前的我们无法轻易地以物质的方法实证它的存在和本来面貌。这三种看法在经过了后现代主义的洗礼之后，可以总结为一句非常有趣的话，即纯美曾经出现并被我们所认识，有人认为其已经消失，而另一些人则认为我们从来都无法理性地洞见纯美本身。其实学者们的这三种看法，也为我们搭建起了三种洞察纯美究竟为何的通道。就像我们上面的那个疑问一样，我们究竟该如何去寻找那些隐藏在直觉知识下的想象，也就是我们该如何在自己的记忆去翻找那些曾经出现在我们眼前的纯美呢？

我们今天提到的“悼念”作为一种形容，其指向的就是我们刚刚提到的学者们的第二种看法，即纯美游荡在直觉通向理性之间的某个地方。而“悼念”一词，其本身所能形容的行为和代表的能量，就能让我们稍微地察觉存在于直觉通向理性之间的那份纯美。悼念一词本意表达的是一种行为。可有趣的地方就在于，我们在听见“悼念”二字之后，所产生的联想大多都与行为无关。或者应该说，这个字词所带来的个人感受内容，要远远大于这个字词所代表的行为本身。而我们之所以要用“悼念”一词，正是因为悼念所代表的最大含义是对于丧失之物的想念，是一种不想忘怀、却不得已要将其放下的感受。悼念应生于丧失，但与悼念不同，丧失已经在哲学领域，或人文或科学的所有领域中，拥有了不同的复杂概念。其中精神分析领域的“丧失”概念最为新颖、有趣了啊。用精神分析学的学者们的话来说，就是在一个符合科学精神的前提下，丧失所代表的是一种背离了科学的能量。许多人会因为丧失某件事物而感到哀伤，会因为丧失爱人而感到悲痛，会因为丧失地位而感到愤怒，会因为丧失种种而感到种种，几乎没有一个定式。直到学者们在追寻丧失的道路上，注意到了另一件事情，就是我们为何会感到丧失。在美学领域中，这个问题将被以一种不符合科学精神的方式解答出来。那便是我们之所以感到丧失，我们之所以清楚地知道丧失的感受，是因为我们无时无刻都在悼念着一些东西。在美学领域中，我们悼念着的那些，正是纯美本身，也就是神秘之美，也就是我们上面提到的那份直觉知识下的想象，一种无意识之下、由意象构筑而成的想象的美。

我们这么说可能还是很模糊，不如就拿一些文艺和娱乐作品所描写的纯美感受来举一些例子。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玩过一款最近大热的电子游戏，叫《博德之门3》。在这款游戏当中，有一位叫做沙尔的神明，她的信徒被称为沙尔信徒啊。在游戏所提供的文字里，我们能了解到，沙尔这位女神似乎对凡人的记忆格外感兴趣。她喜爱剥夺自己信徒们的某一段记忆，令他们时刻都处在一种失落的情绪当中。而沙尔这位女神也被称为“失落女士”。其实“失落女士”的“失落”二字，在哲学以及精神分析领域相当知名，因为它惊人地在人文与科学两个领域中得到了一个共同的指向，那便是它指向的是一种丧失。我们上面提到的丧失，在这款电子游戏里，设计者们用一种相反的方式，表达了纯美的处境和未知。这种完全以反面的方式所展示的纯美，会令我们感受到一种近似于野蛮、或原始或古老的气质。用游戏自己的文字方式来描写的话，就是“失落揭示了一份不存在，而那份不存在会留下一丝古怪的宽慰感”。实际上我们都能发现所谓“失落”、所谓“不存在”，它表示的是一种丧失，对应的正是悼念。我们感受到失落，我们觉得某份不存在的东西丧失了，于是我们悼念它。而也正是悼念本身，孕育了失落与丧失的感受。在心理学领域，有一种病症叫做“丧失失调”，指在人们丢失了悼念的能力，个体因为怀念的行为和冲动出现过度悲伤，以至于失忆、丢失自我认知等一系列的病理性现象。有一些学者将其比喻为生活在无限的黑暗之中。

我们接下来再来看一个以正向来描写纯美感受的、描写纯美的处境与位置的文艺作品啊。如果说电子游戏《博德之门3》之中对于有关女神沙尔的描写是一种反面的，是在讲述丧失之后的悼念的话，那么电影《暖暖内含光》（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就是一种正面的，讲述的是还未丧失的悼念。在这部电影的故事中，编剧设计了一系列清除记忆的桥段啊，由故事内的科学家们在一个被设想而出的、符合人文伦理的机构里，提供一种能够帮助他人清除记忆的服务，旨在消除人们因为记忆、回忆而引起的痛苦和烦恼。大家可以先看上一些男主角在清除有关自己啊、有关自己女友记忆内容的片段。

“Clint, let me drive you home.” “Get out of my face, faggot.” “Look at it out here. It’s all falling apart.” “I'm erasing you and I'm happy you did it to me first. I can't believe you did this to me. CP.” “Can you hear me? By morning you'll be gone. The perfect ending to this piece of shit story.” “Is there something wrong with a girl being attracted to me? Is that a problem?” “No, I think it's funny.” “So what do you think? Better looking here, this guy, Pat, rates both enjoy doing that girl we did last week. The one with the potatoes.” “That car.” “Yeah, that's… that's… just guy's girl.”

我们能看出来，影片刻画的是一个在丧失之前的过程，或者应该说，它所表达的更像是一个悼念的过程，而不是像《博德之门3》的沙尔形象那样，指向的是丧失的结果。同时，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思考一个有趣的小细节，那就是如果说影片复原的是一份悼念，悼念的是那个几乎不可能被重现的纯美本身的画。用到影片所指向的，就是男主角与女主角之间的爱情。那么也就意味着，男主角几乎不可能完全地在记忆中复原自己和女友初遇时、争吵时、快乐时、相处时的记忆。因为纯美本身是一种我们在无意识之下形成的意象。假如你同意我的观点，又恰好有人在此时此刻问你或问我，甚至质问影片本身，质问的内容则是：如果科学拥有删除一个人的记忆的能力的话，那么就不存在男主角所提供的记忆会出现偏差的问题。因为理论上，大脑能够记录人眼捕捉到的所有内容，并使其成为记忆，那么也就意味着我们是能够洞见到纯美本身的。其实我们会发现，这种质问或质疑，和我们上面提到的学者们的三种说法的，第一种——即纯美是实践性的，是归于理性的——与这种看法是如出一辙的。同时也恭喜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因为他们几乎复刻了发生在20世纪、在后现代主义思潮下科学与人文展开的一场大战。虽然电影也有着这个方面的隐喻，但是因为时间的关系，我们就不对此做过多的延伸了。

而我们在这个问题上不应当忽略的是一个前提。这个前提就是我们所追溯的纯美，不是理智与科学境内的想象，而是想象境内的理智与科学。显然，文艺作品自然是一种想象的产物。在想象境内，我们无法探讨被作为前提或结果的理智指向的是什么，科学又会总结了怎样的内容。以《暖暖内含光》这部电影为例来解释，我们能发现，因为纯美的模糊致使了它的出现往往都会伴随着一层外衣。而这部作品的外衣便是男主与女主之间，发生在过去的、当下的或未来的爱情。没错，大家都听出来了，纯美之下的悼念与丧失，有着一层浓厚的寓意和寓言的意味在其中。自然我们也都很清楚，这份预言所揭示的并不是既定会发生在某时、某刻的未来。它揭示的恰恰是一份不存在的未来，一份因为害怕或正在丧失、或已经丧失而时刻都在悼念的向美的精神。我们大可以回望过去的，甚至可以大胆地展望未来的，出现在科学或人文领域里的纯美，这一事物息息相关的一切，会发现它们都几乎沉醉在纯美的怀抱之中。因为纯美沉睡在我们人类的怀抱之中。

说到这里，还有一个与《暖暖内含光》以及《博德之门3》的沙尔都不太相同的文艺作品。如果说电子游戏里的沙尔描绘的是纯美的侧影，而电影《暖暖内含光》表述的是纯美的背影的话，那么《未麻的部屋》（Perfect Blue）所表达的，就是处在镜子之中的纯美形象。如果说上面的两部作品一个是反面，一个是正面的话，那《未麻的部屋》就像是处在正反两面之间，是一枚被立起来的硬币。这部动画电影很好地诉说了纯美之下的悼念与丧失，既有着《暖暖内含光》所指向的那种向美的精神，也有着《博德之门3》沙尔形象所代表的失落与虚无。我们以后有机会的话，会单独来说这部影片。而今天我们就不在这个着重于阐释的情境下继续延伸了。我们今天的这期节目以“悼念”为切入点，描述了美学原理中的一种关于美的特殊形式，一种神秘的美，一份纯真的美，即纯美本身。同时也因为这一有关于美的特殊形式非常复杂，不同的切入点所看到的它的形象都会有所不同，而我们今天也只提到了其中一种。另外的，我们会在之后的节目当中逐一地进行解释。最后非常感谢各位的收听与收看，感谢各位长久以来的支持。那我们今天节目就先到这了。感谢各位，我们之后再见，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