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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六谈:自残

欢迎回来。我们今天的这期节目,将会是这场疯狂谈话的最后一期主题,也毫不意外的是“疯狂”。在上一谈中,我们借由仇恨与孤独的揭示,寻找到了下落至我们生活层面的疯狂行为。它由高悬于我们生活上空的两种疯狂凝结而成,代表并揭示了这一时代的一个根本精神,显现着在当下社会现实之中的现代人的普遍面貌,指向的是向自我报复或向生活报复的冲动。毋庸置疑,如果用哲学的术语来看,我们会发现一个非常独到的切入点——两个字:“自残”。

在听到这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字眼时,许多人都会带有偏见的幻想,许多与身体性相关联的自发性伤害,就比如割伤自己等一系列在生理痛觉下波澜起伏的自我毁灭行为。确实如此,提起自残就很难叫人摆脱这份已经在医学层面或精神分析领域被规制得当的定论,往往也总是将其直解读成一种边缘性人格障碍。只是在我们今天的语境之中,自残所代表,并不指向可以被归结为病理性的行为。更准确来说,应该是它包含了有着病理性行为的个体,更包含了不被医学领域认作有着病理性行为或与此类似倾向的任何所谓的“正常个体”。例如我们在开头说到的,它显现的是当下社会现实之中的现代人的普遍面貌。

在上一谈中,我们讲述了真正的孤独就是一种自我审视的绝对状态。这种绝对状态表达了人们对于自我探寻的渴求,一份想要一窥自我之存在本身之全貌的渴望。只是在现代社会的资本体系影响之下,渴望往往成为了奢望。我们受到由资本体系建立而起的景观及其符号的干扰,往往会错认自己走向寻找自我的两个极端,或是摇摆在两个极端之间,成为时而行尸走肉、时而犹如幽魂般的盲目个体。在这份盲目之中,欲望也随之被控制起来。我们想要的、想听的、想看的、想争取的或达成的,通通都成为了社会现实的附属品。一般而言,这是无法回避的、带有历史性色彩的、属于全体人类命运的症结。在现实中,没有人能够做到真正的独善其身,不受滋扰地践行自我个体之存在本身投射而出的理想。只是如今这一问题被放大,或者应该说,它走向异化,成为了一个出人意料也十分危险的模样。

在现实规则以及景观与符号的多重作用下,我们产生了自我分裂的行为,将我们在孤独状态中,也就是将一种在自我审视的绝对状态之下,能够洞见得到的自我存在着本身的部分模样,配合着受到景观与符号的妄想,形成了一个畸变的存在整体,而后将其自残式地进行分割与分裂。其目的是为了能将其更好地以公用性的思维投身,并保证自我个体能够继续生存的愿景。而这种对于自我之存在本身进行分割的自残行为,就是我们所诉说的疯狂行为。其原因正是社会现实要求我们拥有多种样貌,以保证自我的片刻在场。或者说我们出于一个自我保护的目的,在一个自明却不自觉的状态下分割了自我,以保全一个在社会现实规则之下的正常状态。用简单的话语来说,就是以保证我们在他者,甚至是大他者的凝视之下,能被认作为一个“正常人”。换言之,我们在将自我存在以一个受到景观与符号进行妄想而捏合形成的虚假整体之后,此身恰恰就成为了符号本身,甚至成为了景观本身。届时他人自我们身上得到的所谓正常的判断,也就成为了一种不正常的错误判断。也就是说,这一疯狂行为并不是独立的个人行为,而是浪潮一般的集体行为。这种自残式的自我分割被反映在了社会现实下的、属于自我个体生活的方方面面。上班上学时的我是一个独立的我,亲近自然时的又是另一个独立的我,凝望艺术作品时的我又改变了模样。假如我们有着足够的耐心,去细分生活之中的细枝末节,就会惊讶地发现,自我显而易见地被分割成了无数的碎片。恐怖的地方便在于,那些即使已然被分割的碎片,其整体的模样都是借由我们对于符号的妄想而制作出来的——一个只拥有着部分自我存在着真实面目的虚假整体。

于是,在这一疯狂行为、这一群体的疯狂行为之下,人类默默地展开了报复,一种无意识的报复。诸如经常会被讨伐为哗众取宠的“自我毁灭表演”:“我在此打开直播,为各位上演一出好戏,戏目的全部内容则是个体的我行使一些自我毁灭的行为。锋利的刀子、结实的鞭子,只是这出好戏的道具。真正关键的是,我要各位看见我正在行使着这种行为,以换求一份独特的慰藉。”也许在这种自我审美的迷狂之下,我会认为我做出的行为是为了博取同情,或求得关注,以彰显或求得在两种疯狂之间的自我存在之本身的回应。但也正是妄图揭示自我存在、求得回应的那份盲目,伴随着作为观众的他者的群体的疯狂,揭示出了我这一个个体实则是在向某种不可形容的事物展开报复。报复的对象,可能是除开我这一个个体的所有其他个体,也可能只是我这一个个体本身。就此,我们会发现,所谓的“向生活报复”以及“向自我报复”,实则其诉说的并不是两个不同的事实,它们所描绘的是一种循环。它从向自我报复出发,最终下落在向生活报复之上,又因为那一在符号与景观影响下被我们妄想而出的自我之存在的虚假整体,本就受到了景观与符号的牵制和影响,导致了这一由个体行使的疯狂行为,最终也成为了景观或符号本身,回旋般地再次凝结为了向自我报复的开端。也就是说,我们时常在进行着一些被我们在社会现实下认作为不正常的行为——一种疯狂的行为,而后影响他者不断地综合成属于社会的整体疯癫状态。

这也是为什么属于21世纪的心理学以及精神分析领域,会做下那样的总结,诉说现代人有着普遍的精神分裂问题。精神分裂这般的定论,听起来可能有些危言耸听,但就像我们在开头提及自残时所强调的解释性领域一样,这一精神分裂,并不只是表达一种病理性的症状。虽然它将那些症状包含其中,但主要指向的是一种集体自明却不自觉的疯狂行为。以加缪的荒诞哲学的观点来看,整个社会现实就是被现实化的一个整体。我们依赖于荒诞才得以生存。就像“自掘坟墓”的那个例子一样,社会现实就是坟墓本身,踏入社会现实也意味着投入死亡的凝视回旋之中。在这份死亡回旋之中,理性谋杀非理性被认为是合理的。就像我们将自我之存在本身分割,以投身至社会现实,也就是死亡回旋之中的那般,强调的是一份理性下的公用性。我需要摆出某一正常的姿态来面对需要我“正常”的社会现实,以求得生存的资本。但同时我们也不能忽略,非理性从未被真正地杀死,感性的冲动在理性的间隙之中迸发了出来,叫我们行使的那些作为个体的、我们自认为正常的不正常之事。

这同时也是为什么在当下这个时代,一种虚无主义式的观点会盘踞在荒诞的社会现实之中:远离城市,去到城市所建立的所谓“合理与正常”的城墙之外,成为一个不正常的局外人,厌倦甚至排斥合理与不合理的、正常与不正常的定义。只是这种观点在经由这个疯狂谈话之后,会叫我们察觉出一丝诡异的氛围。因为我们深知这一观点既不能解决生存问题,也不能解决自我之存在的疑惑。它只是揭示出了生活的坟墓,那已被我们亲手掘出的死亡。例如虚无主义本身就承载着的矛盾与展现出的极端一样,要么极力地去认可、去肯定,要么极力地去否定、去拒斥,也就是不断地徘徊在“向生活报复”或“向自我报复”的回旋之中。那么,是否意味着虚无,正是在这种回旋之中滋生的呢?答案是否定的。

就像加缪秉持着虚无主义的观点,却展开了自我批判一样。他写道:“从萨德到我们,今天唯一的进展是越来越扩大了一个狭小的地域,即否弃了上帝的人,按照自己的法则,野蛮残忍地统辖着地狱。人们不断朝前推进,针对神性而筑的战斗堡垒的边界,直到把整个世界变成一座监狱。这是一座反对已丧失了全部权力并已被放逐的上帝的监狱。在这个反抗的极限上,人把自己监禁起来,人的最大自由仅仅成了建造恶的囚牢。从萨德的悲剧性城堡到集中营,都是这种最大自由的成果”。虚无主义本身就是一座在两种疯狂的引导下而诞生的、属于精神的监狱。我们要做的只是自发地走出牢笼而已,也就是跳脱出“向生活报复”与“向自我报复”的循环。只是虚无依仗疯狂——那无法以理性丈量的性质——教唆我们,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牢笼无法被打开,循环更无法被打破。因为被现实化的荒诞,也就是社会现实本身,并不向我们提供这个机会。然而,就像虚无主义所体现出的种种矛盾一样,它忽视了人们正在反抗的声音,也忽视了正是种种反抗的行为,建立起了一个被认作为虚无的景观。那一囚禁个体自我之存在本身的牢笼钥匙,恰恰就停留在理性的边界上,是一把在“向生活报复”与“向自我报复”的回旋之中被我们遗忘的万能钥匙。

OK,我们这个小小的疯狂谈话系列就到这里先结束了。如果将话题继续进行下去,想必会跳脱“疯狂”二字本身。自然我们在之后的谈话系列当中,肯定会将话题继续进行下去的。那我们之后的节目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