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土文化美学:诗和诗的诗
欢迎回来。这次我们将从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来观察废土文化美学。哪个角度呢?我想大多数人应该都有所耳闻,它就是大名鼎鼎的浪漫主义。更准确来说应该是浪漫派。在这里,我们最好先为今天和今后的话题做下一个区分:就是浪漫主义与浪漫派,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浪漫主义指的是发生在18世纪到19世纪之间,诞生在德国,而后蔓延至英国和法国等地的文化运动。而浪漫派则指的并不是文化运动本身,也不只是了解文学的小伙伴们在文学领域中熟知的、来自于英国或法国的浪漫文学。它指的其实是一种诞生于德国的哲学思想。更准确来说应该是,它指的是一种飘散在哲学领域之中的意象,是一份同一浪漫主义运动思潮的态度本身。这份意象也在经过许多文化名人或哲学家,诸如帕斯卡尔、卢梭、康德、席勒、费希特、黑格尔、甚至马克思等学者的反复诠释之后,下落到了如今我们能够接触得到的许多文化本源,栖身在了某一文化本源的文化产品之中,成为了一份我们虽然很熟悉但未必知晓其面貌的浪漫精神。夸张一点来说,在我们当下21世纪的这个时代,还仍在流淌着的那些哲学思想中,包括那些文化产品们,就比如各位打开手机、打开游戏机、移动设备,上面几乎所有的游戏制品及剧情、文化、思想、意象,都逃不开浪漫派、浪漫精神的影响。
就这一点,如果我们去追溯浪漫精神的诞生,就会发现,它是在人类的自我危机意识愈发严重,同时无法找到出口的状况下诞生的。起先人类的大多数先驱们都有着一种野心,或者应该说,应该叫它内在冲动,冲动着去想尽办法征服大自然,进而支配自然。第一批大规模跃进的就是物理学——一种寻找、捕捉、验证、控制、运用自然规律的学科。伽利略和牛顿,大家都知道的,被公认是这一方向的先驱。也正是因为物理学的参与,使得人文领域的思想开始发生转变。一种以实在主义或经验科学为主导的思维模式,开始逐渐地领导人们对于世界的认识。18世纪的工业革命,也推动了这种思维模式的发展。教学式的或定量式的思维,一度成为了解释实在为何的唯一工具。这一连串的巨大改变以及随之而来的现象、环境,也自然而然地为一批学者们带来了反思与自问:就是工业革命的出现,对于人类来说,对于人类文明的未来而言,是否是一件绝对乐观的事情呢?于是我们就看到了,一些哲学家们留下的文字,就像卢梭留下的那些,他用文字惊呼,科学甚至文明不会给人类带来幸福,只会带来灾难。与他观点类似的还有席勒,他认为工业文明把人们束缚在了蒸汽齿轮的机器之中,不断重复的行为,亦如机器上不断转动的轮盘一般,使人们忘记了青春,丢失了生存的意义。在机器的轰鸣声中,费希特的言语最为触目惊心,他直言:“在这样的世界当中,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安放自己的灵魂”。实际上,费希特的完整言论,在后世被演绎成了我们所熟知的赛博朋克。当然,赛博朋克与我们今天的话题相去甚远,我们就不跑题去深究关于它的内容了。
对哲学了解的观众,听到了我们上面说的那些东西,肯定就立即意识到了,我们所诉说的,其实就是本体论向认识论转变的一个过程。其中随认识论诞生的唯理主义,为了验证自然知识的可靠性,将类似于数学一般的思维模式,引进到了各个领域,认为只有合乎数学逻辑、数学模式的知识才是有效知识。同样随之诞生的经验主义,虽然在一些观点上与唯理主义相悖,但也同样认为,除开数学(也就是理性)以外的任何获取知识的途径都是不可靠的。我们不难发现,这些思想其实都是在讨论外在世界,忽略了存在于那个外在世界之中的我们自身,毫无例外地闭口不谈人生问题、价值观等与我们自身联系紧密的话题。这便造成了我们上面借用学者们之口想要阐述而出的一个事实:就是利用科学来拓展和强大人类自身的生存能力,改变生存现状与环境,是一种被我们人类自己建立的必然。然而也是这份必然,它本身就限制了我们自己的自由。作为一种客观的力量,它压抑和限制了我们自己,也就是人之生存的价值与意义。浪漫主义运动就是在反对这一点。浪漫派哲学精神,浪漫精神,更是开始与那些将理性过分抬高的哲学思想们针锋相对。在这一点上,德国的哲学家们,可以说是将浪漫派的浪漫精神完整地传承了下来。包括我们一定了解的马克思,其思想就被后世的许多学者们评价为具有浪漫精神的,且是对工业社会最彻底、也是最科学的批判。
现在我们了解了浪漫主义运动,也了解了浪漫派。我们知晓了浪漫派其实指的是一种浪漫精神、哲学态度,更甚至在一些学者眼中,它本就是一种哲学思想。了解哲学的观众肯定更清楚另一个事实,那就是一种哲学态度的出现,在一种哲学思想的背后,就必定会有着美学的参与,也就是我们今天的主题。或者应该说,为了完善自己的哲学体系,哲学家们不得不提及关于美这个无法被回避的问题。黑格尔谈论过美学,康德以及作为他后世的科亨,甚至建立了一个关于美学的构架。费希纳自下而上地诠释美,弗尔盖尔特则提出了美学领域的移情论。德苏瓦尔与乌提兹等学者,利用现象学分析美学。卡希尔钻研在符号形式论的美学世界之中。再然后弗洛伊德、荣格、拉康等等心理学大家也解释了精神分析学世界中的美为何物。甚至就连人类学也有提及过美学方面的内容,就比如学者普勒斯纳。从中我们会发现,信息学、社会环境学、现象学、美学几乎铺满了人文领域中的所有范畴。自然,我们这一期以及接下来的一系列节目中出现的浪漫派,也有着它自己的美学思想。实际上,在许多后世学者们的研究中,他们的眼中,我们上面提及到的那些人名,都属于是有着浪漫派哲学态度的学者。他们的美学思想就可以被统称为“浪漫美学”。
对此,后世的学者们对浪漫美学做出了一个总结。他们说,100多年来,浪漫美学传统牢牢把握着如下三个主题:一、人生与诗的合一论。人生应是诗意的人生,而不应是庸俗的散文化。二、精神生活应以人的本真情感为出发点。智性是否能保证人的判断正确,是大可怀疑的。人应以自己的灵性作为感受外界的根据,以直觉和信仰为判断依据。三、追求人与整个大自然的神秘的契合、交感,反对技术文明带来的人与自然的分离和对抗。其实结合这些内容,再来看我们接下来一系列节目的最大主题——废土文化,就不难看出浪漫美学的影响是有多么的巨大了。至少大多数盘踞在废土文化下的文化制品们,包括我们熟知的那些大热的电子游戏们,其内在内容无论是仅视觉的,还是剥离了视觉影像的纯文字的,其讨论重点都是要解决人生问题,人为什么而存在,人之意义为何,这样的唯宇宙论的命题。大可说,废土文化下的文化制品们,就比如著名的《辐射》系列,它所探讨的就是对立于人的客观世界。于是我们便能在如今的哲学领域中,发现这样一句相当锐利的话:“仅对于世界而言,创造意义是唯一有意义的事情。”就像各位忙碌在游戏世界中的废土上一样,既然已经满地疮痍,那为何我们要奔波生存于那个世界之上呢?那个世界究竟有着什么值得我们留恋与畅想的事物呢?
浪漫美学认为,一切的动机都是因为我们在缅怀美好。就像我们对《辐射》这部作品的那些来自于旧时代的歌曲广播心生好感一样。而这份被缅怀的美好,实际上就是被压抑在高度文明规则之下的、凝望美与欣赏美的能力。曾经有一位学者,提出过一个非常有趣的例子。他大概是这样说的:在远古时期,人类以部族的方式生活。那时期没有电灯、没有冰箱、没有电视机。人类为了生存必须要打猎,要与野兽以死相争。因此,黑夜降临后所带来的无边黑暗,对那个时期的人而言,是一种绝对的恐吓。黑夜意味着死亡与威胁。然而就在这时,在某个部族之中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他或以舞蹈的方式表演,或以破碎的语言加以安慰,就像是在停电时,为了安慰孩子,而读上一整本童话故事的妈妈一样。很快,恐惧便被这个奇怪的家伙给驱散了。部族里的所有人待到黑夜来临时,都会围绕在他身边寻求慰藉,借此抵抗内心中的恐惧、那份惊恐,以及对不可知的未来命运的忧愁。这个例子讲的是原始人,然而它意指的却并不只是原始社会那么简单。至少现代心理学的诸多研究成果告诉我们,驱散黑暗并不能真正意义地解决我们的恐惧。电灯的出现,照亮了、警示了我们的房间。它无法触及到我们的心灵深处。也就是说,刚刚的那个小故事、那个小例子,实则是在提醒我们,现代社会将人群分割,导致了那个在黑夜中为我们表演,在黑暗中用故事让我们寻得安慰的奇怪家伙消失了。或者应该说,他以另外的一副模样被展示了出来。就比如电子游戏、综艺节目、偶像剧集、童话故事、音乐、电台等等一切能叫我们能够向他索取到慰藉的东西。概括起来就是,浪漫美学中一句至关重要的话:“既然这个世界没有意义,那么就要创造出意义。”
大多数人对于废土文化的着迷,其实就来源于这句话。当人类文明危在旦夕,或者整个就完蛋了,它不仅仅意味着人类一直以来所建立的意义的消散,同时也意味着我们能够建立起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意义世界。不再是我们以往所理解的,按照文明秩序的因果律发展,而是向着我们所追寻的意义方向的因果律前进。在这样的基础上,浪漫美学会认为美在此时就已经降临了。她的美十分另类,另类在即使废土上一片虚无,处处充斥着残垣断壁或是人性的扭曲,但我们却能在这一恐怖氛围里,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柔情。那种能够触动我们、能够撩拨我们的,几乎不会在现实世界中显现的温柔。就像我们刚刚那个例子中的原始人们所感受到的柔情与慰藉一样。更重要的是,也许那些听故事、看表演的原始人们没有发现,他们自己也成为了意义中的一环。他们认为那个古怪的原始人创造了意义,使得他们获得安慰。然而却忽略了他,也同时造就了意义,是意义本身的一部分。以《辐射4》这部作品举例来说,我们所感受到的柔情,一部分来自于旧世界广播电台的音乐,曾经的所谓文明世界的光彩。另一部分则来自于我们自己,因为我们将其珍惜了起来,我们感受到了它的美好,并以此去创造属于那个世界中的全新意义。不难听出,如果以浪漫美学的角度来审视美的话,其实就是以一种超验的姿态,也就是一种超越了空间、时间、逻辑的姿态,以一种超出了现有一切经验可能之上的视角,去看待事物,去理解美。喜爱文学的观众肯定都听出来了,实际上它所讲求的就是一种诗意。我们在一片被虚构的空间之中,所有已存在的经验已经成为了过去式,因为人类文明已然轰塌,留给我们的遗产,成为了犹如诗词一般的慰藉。我们在一片既没有明确时间,也没有明确的逻辑状态里,漫游在那处废土之上,或寻找或创造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全新意义。这个全新的意义,可能恰恰就来自于我们的现实生活、我们的现实世界,但他却未曾在现实世界中显现过,未曾在现实生活中被我们表达出来、透露出来。然而,我们却在那一头的废土,看清了他的模样。这一过程在浪漫美学眼中,不仅仅是诗的过程,也是美的过程。没错,浪漫美学的另一个重点就在于此,它认为我们如果不表达自己的意义,那么就只能遥望美,而无法感受到美。诗意的地方就在于,浪漫美学并没有如同讲求理性的哲学思想下的美学理论一样,它没有一丝丝非黑即白的教科书的内容。也就是说,它并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认为审美是需要系统锻炼与培养的事情。因为它始终认为我们在不断地创造意义,我们的每一次活动,每一次行动的轨迹就是意义本身。只不过现实生活,也就是文明社会的发展与规制,叫我们忽略了我们所行使的意义的存在而已。
用再简单的一些语句来进行概括,就是浪漫美学认为美的感受是一份动容。就像我们对于废土文化下的文化制品们所产生的感动一样,它不能够用理性的逻辑思维一步又一步地推导而出。因为它是显现在黑夜中的一丝光亮,是不经意间叫我们遇见了美的意外。就像我们可以用一整篇论文洋洋洒洒数万字的篇幅来整理痛觉,告诉各位痛觉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是各位肯定是无法感同身受的。实际上那样的论文永远都比不上我掐上各位大腿一下,像这种既无理又反逻辑的行为,更能够让各位理解痛的感觉是什么。这就是浪漫美学所想要表达的基本内容。不难看出,浪漫美学讲求的是超验的诗意化的感受。它认为美就在感受的刹那间降临。就像施勒格尔在讨论类似主题时所说的一样:“有一种诗,它的全部内涵就是理想和现实的关系。这种诗,按照类似的哲学韵味的艺术语言,大概必须叫做超验诗。它作为讽刺,从理想与现实的截然不同入手。作为哀歌,漂游在二者之间。作为牧歌,以二者的绝对统一而结束。超验诗应当把现代诗里屡见不鲜的先验材料和预设,与艺术反思和美的自我反应,结合成一个诗的理论,讨论诗的能力。并在这种诗的每一个描绘中,同时也描绘自己。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同时是诗和诗的诗”。显然,这段文字的前半段展开的是它的语境,而重点则被放在了后半段,也就是那个非常重要的结论:“诗和诗的诗”。那么,我们该怎样理解这个所谓的“诗和诗的诗”呢?它又与我们今天说到的主题“废墟”二字有着怎样的联系呢?
在这里我还有一段文字想要与大家分享,它能在话题继续深入下去之前,更好地帮助我们理解、甚至感同身受我们今天接下去将要谈论到的内容。这段文字这样说道:“王尔德曾说,活着是世界上最罕见的事,大多数人只是存在,仅此而已。要说他说的太他妈的对了。我没有罹患任何大脑方面的疾病,心理状态不能说健康,但也不会岌岌可危到叫我丢失自己的心智。然而日复一日的不停回旋在城市与城市之间,空港、飞机、轮船、火车、大巴、出租的生活,却让我患上了一种罕见的疾病。我唯一能肯定的是,它绝不是任何心理病症。我个人将它形容为一种瘟疫。若是真要谁来为这瘟疫般的疾病负责的话,我会认定那个为我或其他受害者们独自打下出差行程的孩子,必须负上主要责任。整整4年的时间,我都几乎会在同一个时间登上火车、飞机、轮船或大巴,下榻同一家酒店,入住相同的房间。因此每次醒来,我都不由得会思考一个问题:今天是几号?我到底在哪家酒店?以此来回忆我在哪座城市,以及我来这座城市的工作究竟是什么。原本的我天真地以为出差是个快活的差事,对于从小就不安分的我来说,能够四处奔波,不用坐在办公室里,不用重复地面对领导的扑克脸,更不用穿着那些容易卡着脖子的衬衣,就意味着我能自由自在地拿薪水,顺便在旅途中还能惬意地欣赏乡野风情。起初最令我扫兴的就是飞机,那该死的玻璃还没我的脸大,大多数时候根本看不到外面。然后就是火车后勤部门,也就是那位负责行程的天才,总是将我的座位安排在过道上,美其名曰方便。再来就是大巴和出租,你总是会惊喜地发现其他乘客为你留下的惊喜,而那些小惊喜们则会叫你离玻璃,离那个能够眺望世界的窗口远远的。起初旅行的节奏总是能让我听到许多声音,人群呜呜泱泱的行进声,就像地下通道里的回响。然后他们渐渐消失下去,留下的是火车上孩子们打闹的烦人语音。再然后他们也渐渐地消失了。最后,就连大巴和出租上的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气味,也变得平常起来。原本风风火火的旅途,那些容易叫人心烦意乱的意外,开始变得平常。我也逐渐地对这些事情波澜不惊起来。也许对其他人来说也是这样,我也逐渐地成为了生活中的摆设,我的出现仅是一种存在而已,就像是被陈列在不知哪个角落的玩具一样。”
这段文字听完,我猜老观众应该立刻就意识到我们要说什么了。没错,就是我们在之前节目中有提及过的一个概念——一个叫做“两个世界”的概念。许多人类学以及社会学的学者们认为,我们面临着两个世界:一个世界是自然的世界,是地球原本的模样,是还未经过人类改造的世界的模样。另一个世界是人类缔造而出的世界,人类缔造而出的人造的自然世界。钢筋水泥般的城市、高楼大厦、公路、铁道、座椅、沙发、空调、电器都属于是人造的自然世界。那么为什么叫它人造的自然世界呢?因为我们出生降临在人造的世界里,生活在人造的世界里,大多数现代人会在人造的世界里生老病死。也就意味着对现代人而言,人造的世界已然拥有了一种自然的属性了。我们面对人造的世界却浑然不知,叫我们在生命中认为它是自然的世界本身。然而在非极端的情况下,“自然的世界”与“人造的自然世界”是有着一定程度的交叠的。现代人可以说是诞生在一个“人造的自然世界”当中,但也还没有完全地脱离“自然世界”的影响。人类学的学者们认为,“自然的世界”应该与“人造的自然世界”达成一种平衡。社会学的专家们则补充道,这种平衡一旦被打破,如果“自然的世界”影响过大,便会对我们的生存造成威胁。相对的,如果“人造的自然世界”影响过大,也会对我们的生存造成威胁。前者的生存威胁来自于现实,是能否存活延续的生存问题。后者的生存威胁来自于心灵,是是否还想要继续存活与延续的问题。我们刚刚上面那段文字所叙述的,正是这两种生存交叠所带来的、只可能在21世纪的当下诞生而出的、围绕着“自我”二字的命题。而我们之所以要提到这一点,是因为我们即将面临在废土文化美学下的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也就是我们今天的主题“废墟”。它究竟是属于“自然的世界”,还是“人造的自然世界”呢?
经过思考后,我们会发现,一处废墟的美感,伴随着的其实是“人造的自然世界”重新回溯到“自然的世界”的过程。惊奇的地方在于,这一过程并没有完全走完,它停止了下来,停在了一个处在“人造的自然世界”与“自然的世界”之间的状态里。因此,许多学者们在大量的人文研究背后发现,废墟拥有一种能够叫人宁静的威力。这种威力一部分来自于对于时间的惊叹,使人们第一次能够切实地感受到时间的步伐、它的破坏力。并且这份被映射出的惊叹并不来自于个体,并不来自于人的生老病死,而是来自于废墟所带来的人类文明随时间逐渐消散的惆怅。另一部分则来自于心灵,是对于自然的向往,就是心灵想要摆脱人造自然世界其规制的渴望。是一种观看着人类文明逐渐消散时所带来的安慰。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废墟并不是在当下或是在废土文化下才得到注目的。早在维多利亚时期,英国就兴起过关于废墟美感的讨论。他们将废墟的美感形容为“如画美”,甚至专门有一本书就叫《寻找如画美》,教导人们如何去追寻、探索那些在城市周围的废墟们。有点类似于著名景点一类的旅游小册子。以至于发展到后来,景点一般的废墟美感,已经满足不了英国民众们的需求了。因此出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现象,那便是利用建筑的方法,人工地搭建一些仿古遗迹,将它们放在自家的花园,以供欣赏。富人们搭建的仿古遗迹,那些废墟们通常都具备一定的规模。而穷人们也不甘示弱,一张残破的、爬满枯藤的椅子,也能满足他们的胃口。就此我们也发现了另一件事情:就是“废墟”二字之下的非自然,也就是“人造的自然世界”,与自然,也就是“自然的世界”,处在了一个非常暧昧的关系当中。例如我们上面提到的,它们停留在了一个非自然向自然过渡的状态里。而那一状态正是我们心灵的审美状态。换句话来说,就是在面对废墟时,在我们能够体察到废墟的美感时,心灵的审美状态,一直都处在一个被打开的状态。它与单纯地从绘画艺术作品上体验到的审美情感不同,它拥有一种能够直戳我们心灵要害的威力。这份威力的大小,不亚于时间所带来的破坏力,以至于学者们将它们二者等同了起来。这便是我们在开头,为何要提到上期的结尾,那个关键“诗和诗的诗”为何会提及它的主要原因了。因为从诗的角度来说,在意象上,我们可以将“人造的自然世界”看作成一首属于人类的诗词,将“自然的世界”看作成一首属于自然的诗词。啊,现在大家应该都明白了,都听明白了,我们开头说到的“无论在任何地方,都同时是诗和诗的诗”,其实也在意指“废墟”二字。只不过它指的是废墟所带来的那份意象。换句话来说,就是废墟意象其实充斥在我们的生活之中。我们光鲜亮丽的城市、一尘不染的街道,实际上正是自然的世界,那个未经人类改造的、自然的世界之下的心灵——废墟形象。只不过人类的过度开发,让自然与非自然的平衡被打破,而自然也最终会将其还原至一个平衡的状态,成为我们能够用眼睛真切观察到的废墟景象。
聊到这里,我们还能发现另外一件事情,就是真实与虚幻的界限被模糊了。在这里,我想与大家分享一个可以被称之为大型社会实验的案例。在某社交平台上,曾经出现过一位知名的网红模特,名叫Lil Miquela,一度受到追捧,并接到了一些知名奢侈品品牌的广告。然而之后人们却发现,这位模特压根就不是人类,而是由计算机视觉技术搭建的一个虚拟形象。在事件的结果上,我们听到了一种非常有趣的声音:就是无论那位知名的模特究竟存在与否,但它在我们心中已经存在过了。这个事例告诉我们,真实与虚幻的界限,对我们人类的心灵而言,本来就是模糊的。问题,只在于我们怎样以各自的姿态去界定真实和虚幻的尺度。而众多学者则告诉我们,在现代社会高速发展的状态下,真实和虚幻的失衡往往是一种必然。这种必然会剥夺我们对于世界真实一面的感受,虚幻的景观会渐渐地占据心灵的主场。因此我们的心灵才会诞生出一种欲望。诗人们以及社会学家们会说,这份欲望是对自然的渴望。而在我们今天的语境中,这一份对于自然的渴望,我们会说:它是一种凝望废墟的心灵欲望。废墟处在真实与虚幻之间,在真实的一侧,是自然的世界与人造的自然世界逐渐回归平衡的过程。而在虚幻的那一侧,则是人造的自然世界,也就是人类世界所打造的光鲜下的破败。许多丑恶的事物,许多丢失人性的事物,许多令我们的美好心灵难以启齿的事物,在这真实和虚幻的不断交替之间,上演在了废墟之上。令人意外的是,我们却没有因此而感到汗颜或恐惧,而是获得了一种古怪的宽慰与反思。宽慰于那些埋藏在墙壁背后的真相终于被揭露。反思原来光鲜亮丽的城市,已然是一座巨大的废墟。
其实在这一期开始之前,就已经有观众在私信中说到了这一点。他直言战争、宗教和人性,他说:“在那片废土之上,人类复刻着过去的错误,即便有人创造了意义与美,不是导致了新的悲剧,就是与人的存在一同消逝”。实际上,这位观众已经感受到了废墟的意象,感受到了“诗和诗的诗”。同时,听到这里,我们会发现一件事情:就是浪漫派视角下的废土文化美学,认为审美已经不仅仅是一种审美心理或审美心理学的问题了,而是超越了感性审美的个人哲学问题。因此,我们在面对这个世界时,与其说面对的是真实的世界本身,不如说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被诗意化了的、更准确来说应该是被我们个体诗意化的、诗意的世界。施勒格尔就此提出:“诗的任务不在于维护自由的永恒权利,去反抗外部环境的暴虐,而在使人生成为诗,去反抗生活的散文。追求诗就是追求自由。诗的国度本身就是自由的国度”。没错,废土文化下的大多数作品们,在浪漫派学者们的眼中所进行的,就是还原一份废墟意象。利用其意象,将我们本不愿承认和不愿面对的内容展现出来。在废墟意象的包裹下,真实与虚幻的界限被模糊了,自然与非自然的界限也被模糊了。我们将自己的心灵悬置在了另一处,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叔本华将那个地方称为“孤独”,他说:“从一切美得来的享受,艺术所提供的安慰,使艺术家忘怀人生劳苦的那种热情,是天才不同于别人的。这一优点,对于天才随意识明了的程度而相应加强了的痛苦,对于他在一个异己的时代中遭遇到的寂寞,孤独是唯一的补偿。”叔本华所想要表达的是,以美感而言,在我们今天的语境下,就是以诗意和废墟意象来说的话,我们对于美的愿望、对于艺术的期望,围绕的多半是痛苦、凄凉、空虚和烦闷。望见的是永恒于美好之背面的寂灭。就此我们会发现,废墟意象其实带有浓烈的厌世色彩,将人类世界变为废墟,一种现实意义的废墟,才能挽救存在于世、被包裹在崇高与伟大皮囊之下的丑恶人性。大致就是类似于此的气质思想。于是我们会发现,话题由废墟和废墟意象转向了另一个字——“悲剧”。
例如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的那一席话:“正当我们仿佛同生存之无限欢欣合而为一之际,正当我们在最近的陶醉中期待着这种快乐永垂不朽之际,在这一刹间,我们就深感到这种痛苦的锋芒的猛烈。纵使有恐惧与怜悯之情,我们毕竟是快乐的生灵,不是作为个人,而是众生一体,我们就同这大我的创造欢心息息相通”。就此,废墟意象由此跃进,开始了新生和超越。叔本华的寂灭和尼采的超越,成为了浪漫派视角下废土文化美学的重点。也就是人类追逐意义,没有意义就更要创造意义的起始点。
不知道大家是怎样理解疯狂的。在许多人文领域的学者眼中,“信念”二字,其语境下的“疯狂”,在现代社会有两种形态:一种我们可以称其为“已知的疯狂”,另一种我们可以称其为“未知的疯狂”。通常来说,“已知的疯狂”最为我们熟悉,它指向的大多数是那些违背了最低限度的伦理道德或基本法律之下的过激行为。而“未知的疯狂”对我们而言,就会显得比较陌生一些。举个例子来说,就是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一位男士在遛狗,牵着的是一只健康的雄性大型犬,活泼又调皮,虽然称不上乖巧,但是就是有一种惹人怜爱的气质。你走在公园里遇见了这样的一幕,大型犬挣脱男主人的控制,冲进了一处泥潭,在泥水中欢快地撒泼打滚起来。它的主人则立刻追赶上去,一边故作凶狠的姿态,一边却又以劝诫小孩似的口吻,别扭而又温柔地责难那只大型犬:“是一个坏孩子,再这样就把你丢掉!”这可能是爱散步的人所经常能够遇见的场景。富有爱心的人通常都会温柔地对待动物。然而如果我们将刚刚的那日常的一幕,小小地改变一下对象,就会形成我们所诉说的“未知的疯狂”。我们只需要将大型犬的位置替换成另一个人类——一个健康的成年男性。这种“未知的疯狂”就立刻显现了。一个成年男人挣脱另一个成年男人的束缚,突然冲向公园里的一处泥潭,撒泼打滚,快乐地玩起了泥巴。而他身边的那位看似负责照看她的男性,则温柔地用告诫或劝阻孩子的口吻说:“坏孩子,再这样就把你丢掉!”
我猜许多人都在这个小例子当中听出了一些端倪。确实如此,我们就此会发现,“已知的疯狂”,也就是那些违背了基本伦理道德或法律,大多数过激行为,在特定情境下是能够被我们所理解的。就比如一个人为报杀父之仇,去残忍地杀害了另一个人。又或者某个为了孩子不会被饿死的妈妈,实施了盗窃等等。一些我们能够理解其过激行为之动机的、可以被称之为疯狂,但也情有可原的突发举措。而“未知的疯狂”则不符合这些内容,更应该说它与那些内容完全相悖。“未知的疯狂”往往不具备确切的动机,它的那些疯狂举措也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因果联系。就此只需稍加思考,我们在这一系列的过程中,还会发现另一件事实:就是“已知的疯狂”与“未知的疯狂”不是一个被确立的标准。我们每个人会以各自对世界不同的认知与理解,来评判哪些属于是“未知的疯狂”,哪些又是“已知的疯狂”。而当我们以中立的视角,用理性去观察它时,便又会发现那份已知与未知的状态就是模棱两可的。我们所进行的其实是对动机的评判与理解。我们评判与理解的是,除开事件本身已成的既定事实以外的,也就是除开结果以外的整个事件发生的过程、它的前因后果。就像某些反对政治正确的人,会认为发生在北欧的某场屠杀合情合理一样。因此,所谓的“已知的”和“未知的疯狂”,就像是薛定谔的猫一般,在我们尚未亲自打开那个盒子之前,一切都是未知的。而一旦我们打开了盒子之后,又会发现对于疯狂而言,结果又似乎不是那么的重要了。我们今天所诉说的信念也就隐藏在其中。这话听起来肯定特别奇怪,为什么这些内容会与信念有所联系?
那不如让我们换一个说法,就比如我相信哥白尼是真实存在的。然而各位肯定都能体察一件事情:就是哥白尼是否真实存在,对我们现代人而言,其实是不可知的。我们仅能通过文字知晓哥白尼的样貌生平。也就意味着哪天就算真正的哥白尼复活,站在我们面前,我们也不一定能认出他就是哥白尼。但我们却因为围绕着哥白尼的文字记录,围绕着他的学术成果的记录,那些古典绘画们,那些所谓的证据们,认可它就是真实存在的,认可那些就是事实。而这份认可的动因,这份相信并想念的行为,其实也就是信念最初的模样。与此相同的,它的反面,也就是“我不相信哥白尼存在”,也是一种信念的模样。而围绕着这份信念的,是已知和未知、真实与虚假的命题。这么说可能还是有些云里雾里,不如我们再来分享一个非常著名的例子:说有一位睿智的老者,他展开了一场长途旅行。他选择的交通工具是火车。车票告诉了他,他的包厢号是62号。出发那天的日期是6月2号。他打开报纸惊讶地发现,在当天的跑马比赛中,62号赛马取得了胜利。而他下榻的酒店地址,则是某条大道的62号,房间是602。恰巧那一年他62岁。由此,这位老者感受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他开始怀疑在这一年将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围绕着这个数字“62”。这位老者不是别人,就是著名的学者弗洛伊德。他以自己为例,用亲身经历写下了一篇论文。论文里还着重地强调了,他曾在某次旅途中经历的另一幕:一次旅途中,他所处的包厢门是打开的,对面是盥洗室,也就是洗手间。在火车猛烈地摇晃下,盥洗室的门被甩了开来。弗洛伊德在惊吓中猛地抬头,看见了另一位老先生。实际上那位老先生正是弗洛伊德自己,在他对面盥洗室镜子上的镜像。弗洛伊德想要暗示的内容,正是我们上面所举出的那些例子的集合。信念在形成之初,都处在一个“相信与否”的状态里。就比如我相信各位一定能在未来的生活里幸福快乐。那假如我真正地相信了这一点,就意味着信念已经形成。而日后各位究竟快乐与否,结果是否会按照我的信念发展,则会成为他人评判我为何种疯狂的标准。还有一个更加残酷但也更加容易理解的例子,就比如许多人相信,应试考学是改变人生的唯一通路。信念在此时就已经诞生了。那么在多年之后,结果的出现就会成为他人评判拥有这种信念的人行使的是何种疯狂的依据。
在“已知的疯狂”下,是能够理解拥有此种信念之人所怀揣的是摆脱人生境遇的愿景。而在“未知的疯狂”下,则是对这种摆脱人生境碍的方法嗤之以鼻的怀疑态度。他们二者都有着各自平行的指向,就是拥有此信念的人,他们各有成功与失败。我们无法以结果来确切地得出这种信念的正确与否,无法用理性和科学的方式去证明或证伪。所谓的已知与未知,同时摇摆在了真实与虚假之间。我们都能听得出来,就像弗洛伊德对面的那面镜子一样,真实与虚假摇晃在信念之中。如果我们所信之物达成了我们所念的结果,那么它就是真实的。如果我们所信之物没有达成我们所念的结果,那么它就是虚假的。
讲到这里,也是时候请出看似对立于疯狂的“神圣”了。还是以学习为例好了,这是大家都能切身感受到,也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东西。假如我相信知识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苦读死读了10年有余的书,执着于成绩的高低。周围人害怕我的用功影响身体,而劝诫我要适可而止,适当休息。然而我却依旧如同苦行僧一般的继续自己的修行。此时在认可我这一行为的人群眼中,我已经拥有了“神圣”的特质。而在不认可我这一行为的人群眼中,我已然走向了已知或未知的两种疯狂之中。我自己却深知自己是在坚定自己的信仰,施行自己的信念。然而残酷的命运却降临了,考学和应试所带来的优秀成绩,并没有为我的后半生带来任何的转变。我怅然发现,在自己所约定的修行中,已经丢失了太多难以在人生中显现的光辉。此时信念就动摇了,信仰也随之崩塌。那么各位可以猜猜看,我此刻的状态究竟是疯狂还是神圣呢?疯狂的话,是已知的疯狂还是未知的疯狂?其实大家都听得出来,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答案。至少就我们今天的语境,也就是在“信念”二字之下,这样的问题根本就是不成立的。同时我们还会发现,“神圣”在“信念”二字的语境之下,似乎与疯狂并没有太多本质上的区别。如果有区别,也是来自于他者的区别,也就是来自于自诩中立的第三视角下的区别。然而我们都清楚,这个所谓的第三视角,其实秉持的也是来自于它自身的、处于它自身信念之下的神圣与疯狂。
此时在这一基础之上,倘若我在“考学能够改变人生”这一信念的基础上,坚定不移,为此还成立了一个组织,施加以规则和制度约定,一种需要遵守的准则,以传播这份信念的话,就像开办了一个培训机构的话。没错,各位都听出来了,宗教此时就出现了。但宗教通常不会承袭个人信念的普世说法。这句话在我们这个例子中就是,宗教不会选用类似于“知识改变命运”的说法。它会使用一些更利于去行使规则和准则的方式,替代掉我们的个人信念。于是相信考学,相信知识能够改变命运的说法,被转变为了“某某名牌大学就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通路”。例如天主教所言说的“某位神明是唯一的答案”一样,唯一的“神”。宗教狂热也会就此形成。这种狂热下所行使的行为,在一些人眼中是神圣的,而在另一些人眼中则是疯狂的。
现在我们再回到开头的例子,就是大狗和遛狗人的那个例子。我们再回过头来看这个例子时,就会惊喜地发现一些微妙的内容,那便是我们能够理解狗作为动物而做出一些出格的,也就是非人的行为。但无法理解人做出一些出格的、所谓的“非人的举动”。乍听起来似乎没有任何的问题,但这种说法却忽略了另一个条件:就是所谓“人的举动”与“非人的举动”,究竟是谁确立下来的?是哪个培训机构确立下来的吗?还是说,这其实是文明社会本身确立下来的规则?是它告诉了我们作为人所不可逾越的准则?也就是说,我们在开头提到,围绕着疯狂的伦理道德,在我们今天的语境中,实际上也是一种宗教的形式。宗教二字在此刻也已然摆脱了它本身的意义,成为了一个形容词。也就意味着,如果各位相信人必须要遵守伦理道德,实际上也就变相地承认了,信仰其实已经扎根在了我们的思想之中。信念是促使我们进行生活行为的最大动因。有趣的地方就在于,废土文化在这里还为我们编织了一个前提。这个前提就是文明,包括它所制定的各式宗教(形容词的宗教)已然全部消失了。文明世界已经灭亡。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在废土文化的各式作品中,我们却能清晰地洞见比一般作品更多、更独特的信念的诞生。OK,我们今天这期节目就先到这结束了。感谢各位的收听与收看,如果大家喜欢这个系列的节目,就请多多点赞与收藏,那我们下期再见喽,拜拜。